●愿无尽庐诗话(钝剑)
余十七岁时,曾作咏史小诗一百首,稿久已失去矣。忽于败纸麓中觅得残片,喜不可支,然已大半污毁不可识。为抄录几章,存于诗话中,以见当时之思想一斑云。《孔子作春秋》:“外夷内诸夏,大道撑宇宙。所以文物邦,不化作禽兽。”《宋南渡》:“不免小朝廷,初误李邦彦。恨不生致之,而我吐其面。”《韩信》:“王孙少傲骨,只合寄人食。无意为真王,假王弄不得。”《文中子》:“开口说礼乐,旷乎王佐风。蚍蜉撼大树,还问朱晦翁。”《淝水之战》:“安亦殷浩流,临事稍静默。天不欲倾晋,儿曹竟破贼。”《荆轲刺秦王》:“秦*非齐桓,奈何生之。倘遇樊于期,地下将何辞。”更有咏史乐府百余首,已全归乌无有之乡矣。惜哉!
李叔同诗有时颇似龚定盦。如《昨夜》云:“昨夜星辰人倚楼,中原咫尺山河浮。沈沈万绿寂不语,梨叶一枝红小秋。”《丁未初梦》云:“鸡犬无声天地死,风景不殊山河非。妙莲花开大尺五,弥勒松鸾腰十围。恩仇仇恩若相忘,世界琉璃七宝妆。隔断红尘三万里,先生自号水仙王。”此等境界,非他人所能到也。叔同自署其字曰息霜,其厌世之流欤?
此间有一女郎,略饶风韵,雅比绿珠。出自小家,无殊碧玉。芳龄二九,已过破瓜之年;绣枕低吟,续《采葛》之句。倚楼则未免有情,对镜而无端生恼。羞为玉碎,恨欲珠沈。春水一池,干卿底事;芙蓉半盏,与世长辞。嗟乎!青年薄幸,大抵如斯;*土无情,忍此终古。亦足劝乎?大可怜已。余为作《怨词》六解,又成《虞美人》词以吊之。《怨词》曰:“怨煞欢情薄,侬竟为情死。水流石不转,磊砢常如此。(一解)秋风空庭响,落叶辞柯枝。可怜欢与侬,永无再见时。(二解)虽则死别离,心事侬已了。恨煞侬痴情,情痴生烦恼。(三解)欢若闻侬死,欢意竟如何。应添哭侬泪,洒向金巨罗。(四解)愁雨打香*,楚楚酸酸怨。生生复世世,不愿重相恋。(五解)胸中点点血,杜鹃无此红。世间痴女子,请记欢与侬。(六解)”词曰:“蛾眉遽肯痴如此,甘为萧郎死。此生赢得那人怜,断勿他生再住奈何天。
原来颜色难常好,玉碎珠沈了。兰啼蕙叹恨何多,深怕沧桑刦数尽如他。”
慷慨激昂,固诗之佳处。然不善为之,易入诪张叫呶之习。自古诗人患此甚多,李白、放翁犹不能免,况下焉者乎。此病七言尤为易犯,作诗者不可不慎也。
作诗不可不学古人,亦不可太学古人。宋明以来学杜者众矣,然多得其皮骨,能得杜之神髓者六人而已:退之、子瞻、半山、鲁直、义山、放翁是也。以其虽学杜而仍有己之本色,己之气概。若并此而无之,则即为伪诗人而已,又何贵哉!故余谓不可太学古人也。学杜之病如是,即学他人,亦何独不然。
《居易录》云:“张吏部序余《过江集》曰:‘笔墨之外,自具性情。登览之余,别深怀抱。’知己之言也。盖必如是而后为诗不妄作,否则味同嚼蜡,多此一番笔墨,甚无谓也。”渔洋诗殊不足当此,而四语却不刊之论矣。有意攻击古人,此固轻薄者之恶习;然毫无独见而专以他人短长为短长者,亦未见其得也。何论文也、诗也,在己苟有自得之地,好恶荆┥迥异他人。欧阳修之不好杜诗,苏东坡之不好《史记》,岂好恶与人殊哉,盖别有所见耳。
忧庐有吊晚唐诗人曹唐诗三章,其慷慨激切,现于眉宇。非具一肚皮不合时宜者,无以解此。传云:“*冠抛却带儒冠,刻意吟诗思汗漫。快读《游仙》九十八,仿疑身在五云端。”“明珠火齐绕盘行,荒诞迷离数不清。具此仙才占仙籍,自然金榜上无名。”“英雄无地各悲秋,郁屈瑰奇万古愁。一代霸才穷幕府,衣冠那不到狝猴。”
东海褰溟氏诗无体不佳,而古诗尤峭折,奇伟可爱。《六盘山转饣襄谣》云:“马足,车轴折。人蹉跌,山岌崒。朔雁一声天雨雪。舆夫舆夫尔勿嗔,官仅用尔力,尔何不肯竭?尔胡不思车中累累物,东南万户之膏血!”此作笔大如椽,汉魏盛唐人中,亦所罕见。至若《西域引》、《蜕团》等作,则又似学长吉体矣。
*山谷律诗才气无双,能将太白歌行运于五十六字中,真为奇事。然有时失之生涩,少自然天趣,不若杜牧之之豪宕流转,其气势更为浩然沛然也。余意既称为律,终究以音节和谐、风调圆美为上乘,若以奇险争胜,去律字之诣远矣。
作诗用书卷则深厚,不用则单薄。然不善用书卷者,反致意为词累。如王荆公诗,纯用白描,不使典故,弥觉遒劲清真。可知文字不专以富丽为工矣。
读诗当先读宋元明清诸大家,然后乃进观三唐,进观八代,更进而楚词,而《三百篇》,则思过半矣。
中国旧时所称诗人,乃狭义之诗人,而非广义之诗人。若西国则所布龙、苏克斯比、弥儿登诸人,称之为世界大诗人者,非专指五七言之韵语而言,凡一切有韵之文,传奇脚本之类,皆包括在内。余谓必如此所谓诗者乃足尽其量。夫言者,人心之声也。言之中于理者,则为文;而文之有音节者,则为诗。《三百篇》之诗,但有音节,而无一定章句。嗣后屈原、宋玉起,变《三百篇》而为《骚》。司马相如、班固兴,变骚而为赋。唐宋盛行五七言,而骚与赋遂衰矣。再传而后,词曲并作,演为传奇。诗之日新月盛,至于如此,不亦人心进化之徵耶?今人但知曹子建、杜少陵、李太白、陆放翁之为中国大诗人,抑知屈原、司马相如、汤若士、高东嘉、王实甫、孔云亭、辛稼轩、姜白石等之亦为大诗人乎?明乎此理,而诗之变化尽焉矣。
世界日新,文界、诗界当造出一新天地,此一定公例也。*公度诗独辟异境,不愧中国诗界之哥仑布矣,近世洵无第二人。然新意境、新理想、新感情的的词,终不若守国粹的、用陈旧语句为愈有味也。林少泉往时以书寄我,所言可谓先得我心矣:“(前略)所示《历史记念歌》十八章,十九期《白话报》当为刊入,以贡于世。后有杰作,尚望勿过靳闷,使敝报常得藉以增重,至盼至盼。国事日亟,吾*中才足以作为文章、鼓吹*治活动者,已如凤毛麟角。而近犹复盛持文界革命、诗界革命之说。下走以为此亦季世一种妖孽,关于世道人心靡浅也。吾国文章,实足称雄世界。日本固无文字,虽国势甚至今日,而彼中学子谈文学者,犹当事事丐于漠土。今我顾自弃国粹,而规亻放文辞最简单之东籍,单词片语,奉若《邱索》,此真可异者矣。”
戴南山之诗,余未之见。其自云好诗而不工诗,盖实事也。但彼虽不能诗,而却善说诗,与能诗无异。彼岂真不能诗耶?不苟作耳。南山之言曰:“《书》曰:诗言志。志者,诗之本也。荀子之论《小雅》曰:疾今之*,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声有哀焉,此诗之情也。今之人举所谓本与情者而无之,相与为浮淫靡丽之作,而以为工。而作诗之旨,失之远矣。”又曰:“古之人虽田夫、野人、女子,皆能自言其情。情之至而诗自工。今之人以诗为取名声、争坛坫之具,自汨其情,而忘其己之诗,以务摹拟夫古人之诗,此诗之所以衰也。数千年来,诗数变,而其变愈下,彼此訾謷,互起迭扑,凌迟至于今。而世之说诗者,其术更黠,而其说更谲诈而不可穷诘。”噫!明代诗人之状态,唾骂尽矣。南山著有《齐讴集》,共一百余首,惜不得见。南山常以身在穷困,而曾无发泄愤懑之什,每自惜且恨。其胸中殆有不可明言者矣。
唐初始专七律,沈宋精巧相尚,至王岑高李,格调益高矣。及大历才子起,而词意气格更增完备,谓不逮盛唐者,此谬说也。宋明诗人,于此体佳句颇不乏,特少通体美善耳。余近得两诗,为录于此。《树颠鹊巢为顽童所毁为赋此章》:“看尔生离兼死别,一朝惨状泪应流。独遭丧乱休天怒,纵受漂摇不汝尤。只合因缘成劫数,岂关阴雨未绸缪。须知予室翘翘甚,同是清歌在漏舟。”“生憎日暮叹途穷,绕树悲鸣觅故雄。自古高明原瞷*,到今寥廓信多风。嗷嗷*口嗟何及,记取舟心又苦逢。只是一场春梦了,倾巢覆卵太匆匆。”
明季金冬心先生,奇士也。其诗多独辟异境,渊渊有古心。所为七绝尤佳,录六章于此。《咏斜阳》云:“板桥瓦曲酒垆荒,一段清愁百折肠。蝶散冷香花落纷,最难留住是斜阳。”《咏雨》云:“夜雨客惟冷拨冰,骚骚屑屑复懵懵。此声如在*茅驿,淘剩空杯听一灯。”《咏淮堤柳》云:“绿柳一株红板桥,东风用力媚春朝。可怜种向淮堤上,不是低头便折腰。”《咏秋荷》云:“氵署宫水殿客依稀,不信人间秋渐非。连日败荷伤夜雨,暗销青盖落红衣。”《旅岁》云:“暮取琴弹之,久不成曲,感赋二首云:‘轸上流尘扑又生,弹时十指少和平。枯泉僵木岩箝口,始信无声胜有声。’‘相较伶人绝路怜,不成三叹辍哀弦。刺船吾欲寻师去,且住青山一百年。’”词旨凄怨,虽千载下,如见其心事矣。仆本恨人,何堪卒读耶。
《小叙》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记曰:“温柔敦厚,诗教也。”盖诗之为道,不特自矜风雅而已。然所谓发乎情者,非如昔时之个人私情而已;所谓止乎礼义者,亦指其大者、远者而言。如有人作为歌诗,鼓吹人权,排斥专制,唤起人民独立思想,增进人民种族观念,其所谓止乎礼义而未尝过也。若此者,正合温柔敦厚之旨。或曰:如子之论,叫嚣极矣,岂有合于孔圣之诗旨耶?不知《巷伯》之诗,讥刺奸佞,恶之至甚,乃欲“投畀有北”。《墙有茨》、《相鼠》诸诗,其措词亦不尚含蓄。可知孔子所以不删者,正以为有合诗教耳。夫“温柔敦厚”四字,岂可专于其词而决之乎?决之于诗人之心而已。苟其人以温柔敦厚之心出之者,词虽激,又奚伤于大雅乎!不然,无其心而专以和平柔顺之言以取悦于世,又曷贵哉!孟子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余之论诗,其亦庶乎免矣。(编者按:以上原载第六、七、八集)
●秋爽斋诗话(经生)
太白《登华山落雁峰》曰:“此山最高,呼吸之气,可通帝座。恨不携谢朓惊人句,来搔首问青天耳。”山峰高峻,所不必言,登者岂一太白哉?乃独想到呼吸通帝座,奇矣;又想到携谢朓惊人句问青天,更奇。其胸次空旷,偶一吐露,俱超超脱尘,故其为诗,大概如此。
陆士龙《谷风诗》云:“闲居物外,静言乐幽。绳枢增结,瓮牖绸缪。和神当春,清节为秋。天地则迩,户庭已悠。”锺伯敬评之曰:“眼中极静,胸中极廓。”予所爱,尤在末二句。天地本悠也,反言迩,不言悠;户庭本迩也,反言悠,不言迩。此等笔墨,此等胸次,亦岂是流辈可几!
程子云:邵尧夫襟怀放旷,如空中楼阁,四通八达。如“须信画前原有《易》,自从删后更无《诗》。”这个意思,元古未有人道。
上蔡谢氏曰:邵尧夫直是豪才,尝有诗云:“万物之中有一身,一身中有一乾坤。能知造物备于我,肯把天人别立根。天向一中分体用,人从心上起经纶。天人安有两般义,道不虚行只在人。”
朱子谓邵尧夫腹能包括宇宙,终始古今,做得大,放得下。因诵其诗云:“日月星辰高照耀,皇王帝霸大铺舒。”真可谓人豪矣。
《六念斋笔记》述张句曲《涧阿》诗一首,最豪迈。诗云:“驾壑截流安尺宅,客来如入市檐壶。(句奇创)百年身外云蒲局,四月山中樱笋厨。雉雊烟丛朝日上,鱼潜瓦影夕凉初。自余眠食都忘却,更拟求观后世书。”
陈拾遗子昂《登幽州台》诗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诗仅二十四字,而能包括上天下地、前古后今,气势何等浩瀚。“怆然涕下”一语,自视正不小,直可作一篇大文章读。
晚唐李文山《赠魏某绝句》云:“名珪字玉净无瑕,美誉芳声有数车。莫放焰光高二丈,来年烧杀杏园花。”只二十八字耳,而形容出无限文彩,闪烁射人,见者称怪。
东坡与客游金山,适中秋,天宇四垂,一碧无际,加以江流倾涌,月色如昼。登妙高台,命歌者歌《水调歌头》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歌罢,公自起舞,此一派兴会甚好。作诗临文,神游其际,自有绝妙好辞,奔投腕下。刘仲修作《槎翁诗序》,有云:“陶潜、李白、杜甫、孟浩然、韦应物,皆魁垒奇杰之士,不得于时,而其胸中超然,无穷达之累,故能发其豪迈隽伟之才,高古冲澹之趣,以成一家之言,名世而垂后。可知诗之有豪气者,未有不从旷爽得来也。”
陆放翁诗有云:“老去已忘天下事,梦中犹看洛阳花。”神情何等舒逸。又有句云:“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趣味何等酣适,每咏此,使人眉宇欲轩。
邵尧夫《夜吟》绝句云:“月到梧桐上,风来杨柳边。夜深人复静,此景共谁言?”盖谓天光晶莹,天气和凉,此时一种静趣,止堪自领,俗子何可与言。又诗云:“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气味,料得少人知。”月到天心,则万境空明;风来水面,则点尘无著。清味自是一般,而知之者绝少,吾自得其趣耳。
唐子西有诗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时光枕已偏。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辞旨隽永,可想其居心不染点尘。
昆陵郡士人李姓,有女年十六,能诗,多佳句,吴人多得之。有《咏破钱》云:“半轮残月掩尘埃,依稀犹有开元字。想得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
《广异记》载郑洚家,一日,忽有美人降临。吟诗云:“忽然湖上片云雨,不觉舟中飞湿衣。折得荷花浑忘却,空将荷叶盖头归。”憨态可掬,人咸以为神女云。
吴江钮易庵著有《贞白楼诗稿》,中有《明乐府》,咏明叔季之事。《权门犬》云:“权门犬,吠权门。好官我自为,笑骂谁复论?皋以南,皋以北。权门有窦恣出入,卤簿都城天地黑,徒令志士空叹息!一朝权门冷落车马稀,群犬狺狺失所依。犬兮犬兮良可悲,摇尾权门空尔为。”《椒山胆》云:“椒山胆,何壮哉!一月官四迁,远自狄道万里来。君恩一何渥,臣心安敢灰。一腔热血不敢冷,九死百折终不回。宁与夏曾同日死,不顾权奸怒若雷。捐此七尺躯,上报明天子。忠臣之心聊复尔,刀锯鼎镬甘如旨。十罪五奸义不移,疏草一入人人危。椒山自有胆,何用委蛇为。”其写忠奸之不同处,可谓痛快淋漓,直抉无遗。
四川灌县有杨妃池。*荼村先生为令时,有诗云:“翠黛千年余暮柳,胭脂一点漾朝霞。”注云:妃父曾为灌州司户,相传妃堕池中,天癸适至。至今日出时,池中有红一点云。”
闺秀有才无行,至李清照尤可惜。所著《漱玉集》词,有云:“帘卷西风,人比*花瘦。”闵夫人尝题其上云:“错玉编珠万斛舟,从来才女更谁俦?自言人比*花瘦,可似*花耐晚秋?”
焦氏,宣城陆某妇。夫以*倾家,将售妻以偿*。焦侦知,赋诗八章,投环死。其一云:“百结鹑衣冷不支,郎归休在五更时。风酸月苦空闺里,犹有床头四岁儿。”字字酸辛,令人不忍卒读。
元李有《舞姬脱奚吟》,为应制作也。君臣相谑,其时之风尚可见。吟云:“吴蚕越茧鸳鸯绮,绣拥彩鸾金凤尾。昔时梦断晓妆慵,满眼春娇扶不起。侍儿解带罗袜松,玉纤微露生春红。翩翩白练半舒卷,笋箨初抽弓样软。三尺轻云入手轻,一弯新月凌波浅。象床舞罢娇无力,雁沙踏破参差迹。金莲窄小不堪行,自倚东风玉阶立。”
嘉兴徐简,字文绮,吴子庭副室也。有诗云:“沉香亭子玉勾阑,植遍名花取次看。第一莫栽红芍药,此花开日已春残。”
海门第一关,在小孤山。元天历中立铁柱于此,长三丈有奇,壁立江心,控扼吴楚。小孤去海千里而遥,其称海门第一关者,或云为皖之海口而设也。海口在皖治西十五里,亦名海澜。揭斯有“乾坤上下雄孤柱,吴蜀东南壮此关”之句。又云:“海潮至此而止,故名海门。”清彭玉麟破太平*于此,有“彭郎夺得小姑回”之句。
皖口即海口,在安庆府十五里,怀、潜、太、望四邑之水,都从此入江。独名皖口者,因旧郡在皖水之间,故独尊皖水也。唐李涉泊此遇盗,盗知为涉,曰:不用В夺,久闻诗名,愿赐一篇足矣。涉即投一绝云:“风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相逢不用相回避,天下而今半是君。”盗得诗,拜谢而去。
荆山一云在皖之怀远县西南一里,周回十七里,上有启王庙。山顶西北有玉坑,卞和得玉处也。其中白石晶莹异常,他石色皆青黑。东有卞和洞,即抱璞岩,中可容数十人。石上凿有“青螺石帐”四大字,内有《泣玉论》,明御史李循义笔。上有瀑布,下有流水,激石如碎。琼山下有圆石,镌二十字云:“元帝仙桃石,往来人不识。略剖与君知,万古留踪迹。”句亦古奥,类五言绝。
武穆被收,幼女抱银瓶赴井死。按察梁大用作亭,覆其井,榜曰“孝娥。”刘铭之铭云:“天柱О,日为月。祸忠烈,奸桧孽。娥痛父冤冤莫雪,赴井抱瓶泉化血。血如霓,愤如铁,曹江之娥符尔节。噫嘻?井泉可竭,名不可灭。”
诗有如神龙孥空、鲸鱼横海之不可方物者,宋徐积《咏李白杂言》似之。其诗云:“噫嘻欷奇哉!自开辟以来,不知其几千万余年。至于开元间,忽生李诗仙。是时五星中,一星不在天。不知何物为形容,何物为心胸;何物为喉咙,开口动舌生云风。当时大醉骑游龙,开口向天吞玉虹。玉虹不死蟠胸中,然后吐出光焰万丈凌虚空。盖自有诗人以来,我未见深山大泽、雪霜冰霰、晨霞夕霏、万化千变;雷轰电掣,花葩玉洁,青天白云,秋江晓月,有如此之人,有如此之诗!屈子何悴,宋玉何悲,贾生何戚,相如何疲。人生胡用自缧纟曳,当须荦荦不可羁。乃知公是真英物,万叠秋山耸清骨。当时杜甫亦能诗,恰如老骥追霜鹘。戴乌纱,著宫锦,不是高歌即酣饮。饮时独对明月中,醉来还抱清风寝。嗟君逸气何飘飘,枉教谪下青云霄。大抵人生有用有不用,岂可戚戚反效儿女曹!采蟠桃于海上,寻紫芝于山腰,吞汉武之金茎沆瀣,吹弄玉之秦楼凤箫。”吾读此诗,吾无以名之,名之曰谪仙替人。
明姑孰范学士常赐,宅有花,朝红,午紫,暮碧,名之曰“文官”,夸艳一时。陶安诗云:“如何颜色都更换,别有工夫染得成”之句,人虽称以为奇,亦可悟其为物理之退化。
诗贵典雅,若俗题能雅,尤可贵。阮芸台抚浙时,课士毕,加试《鼠嫁女》七律,内一卷先成云:“迨吉宛同人有礼,于归谁谓汝无家。”同人为之搁笔。
昔有一士人姓*,致书者误为王。士人作诗答之云:“江夏琅琊未结盟,廿头三画最分明。他家自属周吴郑,敝姓曾联顾孟平。须向九秋寻鞠有,莫从五月问瓜生。右*若把涪翁换,辜负笼鹅道士情。”可谓诙谐入妙。
宋闺秀郑允端《咏杨妃袜》云:“轻轻小袜软香罗,三寸量来不较多。斜缕细匀裁制好,亚头休诧马嵬坡。”有人《咏杨妃菊》云:“命委嵬坡万马泥,惊*飞上傲霜枝。西风落日东篱下,薄幸三郎知未知?”
诗须不雕不断,古色古香,自性情流出,令读者油然生不匮之思,洵属品诣超乘,得《三百篇》之遗响。如鄞县李邺嗣之《咏绣州孝女》诗云:“远我父母,事人父母。谁无父母,谁有父母?(一解)少慕事亲,十年不字。长慕事亲,终身不字。(二解)谓我女子,谓我男子,宛然孝子,宛然处子。(三解)有父子伦,无夫妇伦。婴儿之后,惟此一人。(四解)暮雨梨花,年年寒食。麦饭一盂,父母之侧。(五解)”先生字杲堂,以著书为事,鄞人多师事之。按孝女李氏,志在事亲,遂终身不嫁。年四十七卒。(编者按:以上原载第十五、十七集)
●清芬室诗话(竺仙)
前清乾隆三十三年,杨重英随大将*明瑞征缅甸,师败被执,讹传已降,实则抗节不屈也。缅人囚之于僧寺,越二十一年,缅酋奉表投诚,始送还,卒于途。得旨褒奖,有驾苏武而上之语。并释其子长龄出狱,授三等侍卫。重英有女曰琼华,当父在缅时,素服持斋,时遣人周┰其弟,一时称为孝友。有七律二首,记重英还朝,及长龄出狱事。诗云:“念载楼迟寄缅僧,累臣心迹玉壶冰。九重明诏称苏武,万口讹言说李陵。地折金沙云尽瘴,天开铜壁铁为绳。白头辛苦蜻蜒驿,痛哭迎亲恨未能。”“乍听金鸡下赦竿,念年今始释南冠。泪凝狴犴伤公冶,血洒弓衣愧木兰。绝域风霜生马角,九重雷雨洗忠肝。遥知多病垂衰老,应为娇儿一进餐。”
无锡惠山寄畅园有樟树一株,其大抱抱,枝叶皆香,千年物也。前清圣祖每至园游览,辄抚玩不置。回都后,犹时忆及之,问无恙否。查慎行尝赋诗云:“合抱凌云势不孤,名材得并豫章无。平安上报天颜喜,此树江南只一株。”迨清圣祖没后,此树遂枯,亦异事也。
《明诗别裁》载有《征夫》、《征妇词》二首,落落四十字,而情文兼至,令人读之亦心酸亦气壮,较日本《祈战死》诸歌,其雅俗之别,不啻霄壤。吾愿为国民男女同胞一朗诵之。《征夫词》曰:“征夫语征妇,此行未可知。欲慰泉下*,但视褓中儿。”《征妇词》曰:“征妇语征夫,有身当殉国。君为塞下土,妾化山头石。”读《毛诗驷[A]》、“板屋”诸什,知秦之必强;读老杜《兵车行》,知唐之必弱。国之盛衰,视乎民气。诗人秉笔,特为之代表耳。铸造民气,自有司其责者,非诗人之过也。
靖康间,京畿女子为金俘虏,如堕叶飘花,零落道左。一女自称秦学士,题诗道中云:“眼前虽有还乡路,马上曾无放我情。”读者无不下泪。
采薪女莫多于钱塘,负薪来往,烟眉雾脸,辛苦可怜。一日,杭妓承应客燕会,皆绿衣细马。一女息担掩泣而歌云:“乱蓬为鬓布为巾,晓踏寒山自负薪。一种钱塘江上女,着红骑马是何人?”亦佳作也。
前清甲午一役,有一*统,自号今颇者,诗笔颇壮。统*南进时,马上口占一绝云:“轻寒恻恻入春衣,大纛南征莽鼓鼙。峻岭摩天盘健马,临风一笑万山低。”又《自团防暮饮归营》云:“薄饮村醪趁醉归,长河一带晚烟围。暮天风紧雪平野,匹马冲寒山欲飞。”读之能使人气旺,惜未识其人姓名。
郝俣,太原人,字子玉。有七言两句云:“功名角上无多地,风月壶中自一天。”别有风味,不能以言语形容,而自有不同者。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此东坡词也。《野客丛书》谓坡至惠州,居白鹤观,其邻有温都监者,有女年十六,闻坡至,欲嫁焉。坡吟咏,则其女徘徊窗外。坡亦知之,欲呼王说为媒,会坡有南海之行,遂止。其女旋卒。坡回闻之,乃作此词,以记当日情事也。又秦少游南迁至长沙,有妓平日酷爱秦学士词。至是知为少游,请于母,愿托以终身。少游赠词,所谓“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是也。会时事严切,不敢偕往贬所。及少游卒,丧还,将至长沙,妓前一夕得诸梦,即逆于途,祭毕,归而自缢。按二公之南,皆逐客,且暮年矣,而诸女甘为之死,可见二公才名,震烁一时。且当时风尚,女子皆知爱才也。
吴烈士讳阳谷,辛亥之役,烈士光复皖省首义之人。于本年九月二十八日,为汉奸*焕章、顾英等所害。烈士临死,乃作绝命诗一章曰:“来来去去本无因,只觉区区不忍心。拚着头颅酬死友,敢将多难累生灵。”作未毕,*嗾卫队以手枪逆击,身受七弹而死。呜呼惨矣!
革命健者*君锺杰,有绝命诗二首云:“无论风雨荡残舟,皇汉衣冠作楚囚。我欲鞭雷重起陆,好教割破一天秋。”“久将身世付虫沙,生死原来只刹那。大好头颅向天掷,血中溅出自由花。”声情悲壮,真可泣*神而惊风雨矣。
李易安名清照,湖州赵明诚德夫之妻也。自少年即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南渡后尝有句云:“南来犹怯吴江冷,北狩应知易水寒。”又云:“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忠愤激发,意悲词明,所非刺者众矣。又为诗诮应举进士曰:“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应举者服其工对,一时传诵。然大为士林忌嫉。相传德夫之没,易安再嫁,至有“桑榆晚景,驵狯下材”之言,贻世讥笑。此所谓好事者为之也。易安兼工四六,《宋文粹拾遗》载易安《贺孪生启》云:“无午未二时之分,有伯仲两楷之似。既系臂而系足,实难弟而难兄。玉刻双璋,锦挑对褓。”注言任文二子孪,德卿生于午,尊卿生于未。张伯楷仲楷兄弟相似,形状无二。白亻及兄弟,母不能辨,区以五色彩绳,一系于臂,一系于足。其用事明当如此。
大梁有孟子庙,曰游梁祠。沈春祥题楹联云:“千里而来,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百世之下,莫不兴起,况于亲炙之者乎?”相传沈亦古时之诗人也。
楚北*鹤楼,楹联甚夥,论者以曾行东所题一联为最。联云:“楼未起时先有鹤,笔从搁后更无诗。”
郑所南先生工画墨兰。不妄与人,有与者必高人名士。非其所心折,千金夷如也。邑宰某,狡猾吏也。既受事,闻先生名,遣使者往求之。不得,心恚甚,然无以窘先生。嗣访得先生有田三十亩,因胁以赋役。先生怒曰:头可斫,而兰不可画。尝自写一幅,长丈余,高可五尺许,天真烂熳,超出物表。题云:“纯是君子,绝无小人。深山之中,以天为春。”一举笔之劳,何关轻重?而先生乃操守如此。古人高格,迥乎尚矣。天下有负万民之托,而不能尽天职,众可亦可,众否亦否,随俗浮沉。甚者惴惴于“莫须有”三字之狱,炸弹黑铁不虞之来,昨日曰非,今日曰是,读者应为汗颜矣。
吴下林蕊香,幼字同邑江氏子。值丧乱时,江氏移家北去。蕊香大母相继殁于难。有舅氏宦粤东,蕊香往依焉。舅旋卒于任。越二年,妗亦谢世。蕊香沦落天涯,举目无亲,殡殓毕,遂以身殉。其遗稿中有《遣怀》一律曰:“娲皇难补别离天,七载崎岖路八千。故国无家寻姊妹,他乡何处觅姻缘?题残红叶常书恨,愁束纤腰懒学禅。客况不堪回首望,苏台遥隔万重烟。”情文凄恻,声泪俱下矣。
安徽鲍作舟尝游幕杭州,赋有《西湖柳枝词》八首云:“壮游踏遍软红尘,愿作西湖画里人。怕见青青杨柳色,客中又是一年春。”“远远西泠接段桥,苏堤一抹绿千条。谁家婀娜春游女,故向风前斗舞腰。”“杨花飞絮近清明,载酒提壶晓出城。十里长堤千万缕,如何柳浪不闻莺?”“袅袅盈盈嫩柳枝,笼烟濯雨细如丝。相逢苏小坟边路,不以长亭恨别离。”“岳王庙外碧初荑,白傅祠前绿已齐。今日东风吹万树,前番细雨暗双堤。”“岁岁青*几度经,游人只爱柳梢青。郎心乱拟风前絮,妾命轻如水上萍。”“冶叶柔条最恼公,长眉俏眼对春风。牵愁怪道多情甚,惯惹游人系玉聪。”“隋苑飘零况汉南,章台攀折复何堪。独怜新柳西湖畔,仿佛吴娃正十三。”细腻可诵,颇类小杜之笔。
维扬有地名对一联,诚为天造地设,有一无二者。联云:“缺口虾蟆地,湾头壁虎桥。”可谓工整,而又妙出自然。(编者按:以上原载第二集)
●夫须诗话(夫须)
闽县郑太夷京卿孝胥《海藏楼诗》,茹藻而不露,敛才而不放;精能之至,乃见平澹;萧寥高旷,一语百折。唐之姚武功、宋之陈去非,往往有此意境。同时通州范无错明经当世,亦主张宋人者,思想笔力,亦复空世所有。然以较海藏,则犹不逮。无他,一则极其才思而才思极,一则不极其才思而才思亦自无不极也。
海藏楼诗风骨高绝,一篇之中,往往无精语可见,而气韵自尔不凡,此最难到。其最足指目者,如《微月》云:“残霞红满天,微月澹不耀。岂知人定后,耿耿方相照。”《盟鸥榭雨夜独坐》二首云:“江声定奇绝,气涌如排山。忍寒吹灯坐,得意风涛间。”“风江已自豪,妙杂秋雨响。寥不可名,闭目试一往。”《霜夜》云:“酒薄才堪助断*,灯清犹自伴微温。窗前天共边愁阔,莫傍星河望故园。”《望月怀沈子培》云:“天风海色飒成围,独倚三更万籁稀。不觉肺肝生白露,空怜河汉失流晖。东溟自窜谁还忆,北斗孤悬讵可依。今夕太虚便相见,屋梁留照梦中归。”《入山》云:“云白山青青,望可数百里。我从山背来,对境心数起。”《待月》二首云:“峰明月未上,流碧满庭除。空山独吟人,百虫来和余。”“夜色不可画,画之以残月。幽人偶一见,复随清景没。”
昔岁在都门,有友人视余一诗,纪严氏妇杀奴事,云录之近人某某集中。其名氏久已忘之,其诗则犹在箧衍中也。荡奇崛,远在*两当之上。急录之以实我诗话:“琉璃厂边残月白,沙土园中血流赤。两凶手刃色不动,是何女子智且勇。妇严氏,吴县人。兵部司务清泰女,幼随父宦居都门。夫张钰,同乡土。客京师,业商贾。有张八者钰肆佣,钰家梁妪潜与通。妇觉议遣妪,以钰外出姑含容。妪心忐忑恐事泄,计塞妇口败妇节。辛丑闰月十九夜,钰往三河未回辙。妇独与儿眠左房,妪纳所欢绐妇出。妇见八,心惊猜。厉色叱问尔何为?八已被酒睨而ㄉ,奴来与主相欢谐。直前拥妇妇力拒,詈声哭声彻邻宇。妪摇手言奈何许。八捉厨刀指妇语:若不予从若安逃,若儿请先餐吾刀。撩衣作势阚如虎,妪前夺刀以身阻。谓八勿用强,谓妇勿声张。声张丑难濯,不若相从且谋乐。妇默久之应曰诺。八欲入妇房,妇曰儿在床。妪拦妇入右房坐,八眼眈眈出馋火。妪去外厢八身裸,促妇登床妇不可。汝但先寝无吾催,吾视儿去当即来。残灯欲儿未寤,紧束衣襦缚穷。脍刀佩刀身挟藏,愿以妾命酬寒。从容秉烛还右房,手酌秫酒劝八尝,八就妇手累尽觞。颓然昏睡鼾大作,妇出脍刀项边斫。梦中疾呼格刀落,鲫鱼翻身陂池跃。灯光一闪尸压衾,佩刀陡插狂奴心。妪叩闼,唤张八,何太嬉,而叫聒?妇徐怀刀开户延,妪入含笑床帏搴。赫然死人赤体眠,妪出不意*飞天。乘妪魄褫刃之毙,艾娄猪死犹侣。钰闻遽归心胆寒,妇曰无忧妾诣官。诣官自首呈血刃,杀所当杀律勿问。杨君请作纪事诗,我诗徵实凭谳辞。呜呼!今夏海疆寇氛逼,弃城撤防走何亟。纤纤之手能杀贼,嗟尔须眉愧巾帼。”
寄禅和尚敬安,诗名满天下,住锡吾郡太白山。戊申之岁,创立僧教育会。文书旁午,仍复不废吟咏。所著《八指头陀诗集》,湘潭王湘绮先生为之叙。其五言古诗大抵出入于六朝、初唐间,风格最高。近体亦清圆流利。余最爱其咏梅二语云:“偶从溪上过,忽见竹边明。”真足与逋老“雪后园林”一联抗手也。
古今咏梅诗多矣,然超远得神之作,正复不能多觏。苑传诵者,若老之“疏影暗香”一联,虽体亻疑入微,然未离色相。要是下乘亻戋语,至若高季迪之“雪满山中”、“月明林下”二语,伧俚之气,直不可耐,吠声聒耳,夫何为哉!惟逋老“雪后园林”二语及东坡“竹外一枝”七字,庶足称传神妙品。余尤赏者,则老杜之“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二语,空灵窈澹,又出林、苏之右,信乎诗能吐属之不凡也。然后人亦有迥出者,明宋其武(之绳)云:“于人疏落似无意,写尔高空正自难。”近时林谷暾(旭)云:“芳波照影知谁见,斜日攀条却独来。”吾友应叔申(启墀)云:“失喜横波一枝见,萧然照眼数花明。”皆所谓神出古异,澹不可收者,亦安见古今人之果不相及邪?
归安杨见山先生岘《迟鸿轩诗存》,仅百余篇。凝谧讠失宕,篇篇警绝。以视累尺浮词,诚有虽多奚为之叹。集中有《长白山》一首,仿《焦仲卿妻》诗,可与凤洲《钤山高》乐府相抗行。予最爱其《闻雁寄内》绝句云:“芦花似雪雁来天,失侣孤鸿剧可怜。昨夜西风吹客梦,与渠向是不曾眠。”又有《舟泊大胜关》一绝云:“大胜关上乌哑哑,大胜关下客舟哗。夜深风雨不见月,对岸杀人如瓜。”
洪稚存取汪墨庄诗“斟酌桥西旧酒楼,楼中夜夜唱梁州。枣花帘外初圆月,一度销*便白头”一绝,以为足与张梦晋“高楼明月清歌夜,此是人生第几回”相抗衡。顷读渔洋《感旧集》,有徐伯调《缄流萤篇》云:“井干新萤数点流,美人腰细不禁秋。水晶帘外梧桐月,几度*昏便白头。”汪诗殆脱胎于此,然而青胜于蓝矣。
往见西湖画舫中有联云:“双桨来时,有人似桃根桃叶;画船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盖集姜夔、俞国宝词句,而少加裁翦者也,为谭复堂手笔。
寄禅上人敬安,今之皎然、贯休也。道韵渊冲,挹之无尽。余初识上人,在吾邑饭佛禅院。是日为重阳前二日,风雨飒沓中,相见一握手,即汨汨谈诗不倦,至夜分始别。上人诗初学陶谢,五古多冲夷安雅之音。近岁又喜孟东野,所诣益超。尝有句云:“袖底白生知海色,眉端青压是天痕。”又云:“天痕青作笠,云气白为衣。”王葵园祭酒极赏之,称为“天痕和尚”。上人口吃,又不工书,每字点画,辄随己意为增损。然余则酷爱之,以为古拙有汉人遗意,胜于近今书家万万也。上人自撰二语云:“字不欲工,略存写意;语不欲明,略存话意。”其风趣可想。
梁节庵廉访鼎芬,诗笔超旷。十年前曾于孙和叔广文树礼处,见其所书近作。中有《洗肝亭杂诗》二首,尤渊微有气韵,兹忆而录之:“说食与梦饱,厥后同一无。何以口腹事,可缚人间姝?吾神贵自然,潜乃达之徒。愿拂衣上尘,回念心地初。”“意质非神仙,勇退亦可敬。谁谓养生贤,世网不全命。历块易一蹶,万里我不庆。深深隐沦者,天下以为柄。”
诗僧寄禅,吐属风雅。余尝以近著示之,读毕忽掀髯而叹。余问何叹,则曰:“读君诗不能无和章,又须断几茎须。吾为吾须致惜,是以叹耳。”尝言昔年为育王寺知客时,有武弁数人联骑入山,坐寺中秋水闲房,絮絮论文,状颇自负。寄禅与之语,落落不甚酬答,若甚蔑视者。日暮将行,一衣狐裘者作湖南乡音曰:余等且漫漫汆乎?“汆”土恳切,“漫漫汆”犹言缓缓行也。遂吟云:“一步一步汆。”其一人云:“汆过育王岭。”相与大笑。寄禅在旁应声续云:“夕阳在寒山,马蹄踏人影。”武弁皆惊绝,即长揖曰:“顷者肉眼不识圣僧,知为师所哂多矣。师必由儒而逃于佛者,不然何出语之神耶?”因坚问生平。寄禅曰:“过去已过去,何必问。”又问在宁波住何寺。寄禅曰:“孤云野鹤,安有定所?”拂袖遂去。武弁皆瞠然,终莫测其所由来。余于十年前,曾闻人道此,而不知其即为寄公也。
寄禅诗善用“影”字。在长沙时,有以《寒江钓雪图》索题者。寄禅题云:“垂钓板桥东,雪压蓑衣冷。江寒水不流,鱼嚼梅花影。”又与人游《岳麓山》,分韵赋诗,寄禅得“领”、“影”二字,援笔吟云:“意行随所适,佳处辄心领。林深无人,清溪鉴孤影。”湘人以其前曾有“马蹄踏人影”句,呼为“三影和尚”。后与易实甫(顺鼎)有《僧道斗影卷子》绝句百余首,江建霞(标)、*公度(遵宪)辈皆有题词。又与实甫同宿山寺,实甫赋诗云:“山*听谈诗,窥窗微有影。”寄禅笑谓实甫曰:“君写*影未工。吾意易为‘孤灯生绿影’,何如?”实甫诧曰:“摩诘诗中有画,寄禅则诗中有*矣。”寄禅又有《麓山看红叶诗》云:“日暮苍翠外,霜枫红转净。夕阳如画工,画出秋山影。”实甫亟赏之,欲以百金易为已有。寄禅谢之曰:“*金易尽,佳句难得。穷和尚甘以穷饿死,举却阿堵物,勿溷乃公诗兴也。”实甫大笑。
济源李伯元(仁元)有《雨夜》一绝云:“烛烬寒房渐五更,暗风吹雨遍山城。十年前夜秋千院,阑外潇潇是此声。”伯元,道光丁未进士,官江西乐平县知县。权鄱阳,寇至力战死,一家尽死寇难。王湘绮与伯元夙交,曾为撰传,固烈士也。而此诗却缠绵婉笃若是,知从古无无情之英雄也。伯元又有《中岳庙》一诗云:“嵯峨纳群碧,莽莽见宫阙。二室接昏晓,万象共突兀。杳冥山气含,讠失荡地灵结。楼观敞肃穆,沈沈动日月。穹碑立无语,曾戴汉时雪。”(编者按:以上原载第五集)
●澹园诗话(太牟)
槟榔、茉莉,皆吾粤产,恰是天然巧对。正拟拈之入诗,及读东坡集,则已有“紫麝袭人簪茉莉,江潮登颊醉槟榔”之句。好景佳典,前人皆已用尽,翻新出奇,是在善学。
蔡梅庵先生诗,悱恻忠爱之诚,自然流露。即偶写性灵,亦自加人一等。如“豪侠气粗缘学少,神仙分浅为情多”二语,足见先生之生平耳。
冯己苍论律,极不服西江派。而于*陈之作,尤诋驳不遗余力,谓“如农夫指掌,驴夫脚根,本奥硬可憎,而西江派中以为强健;如老僧衾枕,嫠女床席,本秽恶可恼,而西江派中以为孤高;如村妪训媳,塾师训徒,本迂腐可厌,而西江派中以为规矩。若山谷等再起,我必远避海外。否则别寻生活,永远不作韵语。”其痛恨如此。持论之偏,吾不敢附和也。
作诗之道有三:曰寄趣,曰体裁,曰脱化。夫碧海鲸鱼,自别于兰萏翡翠,此体裁也。唐人应制之作,皆合于西方象教,此寄趣也。少陵为诗人宗匠,从“精熟《文选》理”中来,此脱化也。
作诗须有师承,若无师承,必须妙悟。虽然,即有师承,亦须妙悟,二者不可偏废也。故由师承得者堂构宛然,由妙悟得者性灵独至。
诗乃清灵之府,众妙之门,非鄙秽人可学。洗去名利二字,天机活泼,无在不舒,然后学诗,庶乎可矣。
太白之诗以气韵胜,子美之诗以格律胜,摩诘之诗以理趣胜。太白千秋逸调,子美一代规模,摩诘则精大雄厚,篇章字句,皆合圣教。合三长而学之,斯无愧风雅矣。然犹未也:学诗而止学诗,则非诗;学诗而止学三家之诗,亦非诗。要必天地间之一物一名,古今人之一言一动,《国风》、汉魏以来之一字一句,大而至天地造化,阴阳生杀,西方象教,一切皆涵于胸中,充然沛然,而后因物赋形,遇题成韵,必如此始称诗人之能事。
歌行最重顿挫,下句及接上之处,尤要警策。用意必须精密,收纵得宜,调度合拍。譬如跳狮子,锣也好,鼓也好,球也好,而后三四五转跳出来,方见全副精神。学古人诗不可过离,亦不可过即。离则伤法,即则伤气。必须先从法入,后从法出,能以无法为有法,斯为得之。
吴紫玮《即事》云:“虫灯孤舀灭,蝶梦半床圆。”刘辰生《纵目》云:“地拥千林小,天围四野圆。”姚赋秋《赠友》云:“客愁灯影逼,诗梦酒杯圆。”陈慧娟《秋兴》云:“鱼游秋水阔,蝉唱夕阳圆。”邹翰飞《怀友》云:“风线吹夜细,月影抱秋圆。”金子久《行春桥》云:“云动青山活,风旋碧浪圆。”葛兰生女史和人韵云:“江上琴心杳,风前笛韵圆。”七押“圆”字,各有思致。
数十年前,浙中诗家,首推樊榭。然樊榭之诗虽长于用书,慎于眩ㄤ,终不若渔洋之风华典丽,而又波澜壮阔,使人读之,皆能称快。尝见钱塘汪韩门跋樊榭集云:“先生之诗,搜讨精博,蹊径幽微。取材新则有独得之奇,使事切则无寡情之采。自成情理之高,不关身世之感。至若典僻而意或晦,藻密而气为伤;一邱一壑之胜,登临少助于江山;一觞一咏之情,怀抱勿观于今古;以云追汉魏而近《风》、《骚》,岂其薄而不为,傥所谓幽人之贞,独行其愿者耶!然先生全集,要无一字一句不自读书创获,所以雄视一时。后人效之者,不效其读书,而惟割缀其诗词内新异之字,以供临时之攒凑。望之眩目,按之枵腹。昔人云:所作不可尽难,难便不如所出。是又不得以学者之不根而并咎作者之非法也。”韩门此跋,颇得樊榭真相。后人效之者云云,尤为痛下针砭,切近日学者之病。噫!是又岂特作诗者为然哉。(编者按:以上原载第十六集)
●摅怀斋诗话(南村)
诗话之作,滥觞小序。唐宋以降,其制大具。盖其纪人事,绘风物,集一代之菁华,阐百家之妙绪,诗道因以大光,诗义因之愈显,厥功固甚伟也。而况岩穴毕登,残编罔遗,补史乘之遗坠,表幽光于沉没,又乌能与寻常文字一例作娱玩观哉!
保邑僻处万山中,交通梗窒,民俗悍。然能文之士,代不乏人,亦山水之清奇有以胎胚之者也。予生晚,未获亲炙前贤。惟每于侍膳之余,闻家君子述一时名辈,辄默志其万一。然疲驽善忘,不崇朝而十忘二三,困世以来所忆更鲜矣。
田鹤亭世居田家岗,乡贡士也。性散诞,才学极朴厚,为前辈中最负声望者。家君子尝从之游。先生赠诗曰:“迁陵佳气育琼瑰,几度名流几辈陪。东道昔从三益友,(谓罗、李诸公)南庄今贵二诗才。(兼称谢古溪)幽兰十步闻香至,骏骨千金买价来。愧我衰年思力尽,也将老眼向君开。”先生佳句颇多,于当日诗坛中,独标一帜。而社友如罗李诸君子,亦不相下。一日群会于某园,刻烛*诗,题为“南粤王”,限文字,以先成者胜。先生操笔直书,有句云:“帝号终须让汉文”,于是座中咸赞服,因阁笔焉。
过桃源之诗,古今不少作者,如“草木自生无税地,子孙常读未烧书”之类,皆新颖可诵也。鹤亭先生一律云:“红墙低亚水迢迢,何处溪烟锁野桥。山寺疏钟村艇酒,江楼明月玉人箫。喧天豺虎伤秦世,绝代衣冠想晋朝。隔岸渔家如可问,桑麻鸡犬定非遥。”风致娟娟,别饶感慨。
罗李齐名,而李稍逊于罗,然论诗才则两无多让也。李字南支,官至同知。所为诗亦无完本,予家旧有杂钞一册,载其遗章若干首。予尤爱其《古意》一篇云:“桃花三月开,桂花八月*。妾年才十五,误嫁读书郎。读书轻别离,去观上国光。不思早归来,留妾守空房。西风当户起,吹我罗衣裳。冷冷伤妾心,泪下自成行。不如嫁农夫,恩爱两不忘。郎耕陇上田,妾采陇上桑。树作连理枝,花作并头香。”又《悼亡》云:“归宁曾约早还家,一日三秋望眼赊。那识西风*叶里,扶来却是病人车。”“参凉服尽药无灵,虔许高皇一藏经。唯望慈悲施法雨,偏然相遇忍观音。”“夜雨孤灯一枕凉,携儿同上旧时床。娇生未惯同爷宿,梦里声声只唤娘。”情词凄凉,不堪卒诵。他如《山居》之“山多风雨门常掩,村有牛羊路不平”,俱有画意。
向笑吾,溆浦人,移居金陵,亦负诗名。生平风流放诞,诗多随意挥洒,然有不可澌灭者。予仅记其《小乔一咏》云:“千古美人半可怜,小乔独有福齐天。江东嫁得周公瑾,又是英雄又少年。”地下蛾眉,闻之亦当色喜。晚年境遇不佳,豪情日减,遂为《疑梦吟》百首,盖以香温玉软之词,作暮鼓晨钟之忏也。就中如“门外青山埋骨好,世间红粉误人多”诸句,皆过来人痛定语也。又其纳妾诗云:“爱听邻家诸妹说,新来人似牡丹花。”亦颇风骚可味。
谢古溪讳桂森,聪悟多辩,其生较晚于罗李。生平作诗不多,而又轻散失,故世几无人知之者。予仅识其《竹鸡塘》一章云:“竹鸡塘里竹鸡啼,塘在湖天树里迷。白鹭莺飞秋水阔,绿杨烟重晚风低。远山拖翠如横黛,软浪摇青要上堤。一片清光谁写得,蓼花红过断桥西。”一斑之窥,足见全豹。
余子刚与古溪同时,诗才极高。家君子尝诏予曰:使子刚不早死,其造诣正未可量也。顾乃久困场屋,抑抑不得志。客京师,坎坷以死。遗稿无存者,世唯传其《送胡春舫守杭》一绝云:“长沙一月作勾留,绿酒红灯夜夜游。寄语西湖小儿女,明年司马领杭州。”或谓此诗本一律,中两联既失,传者遂凑为绝耳。辛亥冬,予过潭城,晤哲臣,彼尝诵所得子刚先生之《秋感》八首,盖其旅都门时所作也。惜未获留稿,今惟记其七字云:“经霜庭树杂新红”,此外则皆予所及见者,如熊端阶、向敏吾、李翰仙、方予东,凡三四辈。熊向俱已即世,后嗣亦式微,其遗稿不可得。方又不得意于世,Т居乡曲,好谈堪舆相术,为诗极少。然每出一什,法义极整,唯沉闷无流亮之致,是其病也。予不好读,故亦不能忆一语矣。
李翰仙于予家有葭莩亲,相貌颀伟,善诙谐,诗才亦清妙。录其《有斐亭》一律云:“谁开避暑傍招提,只隔江尘不隔溪。松菊就荒陶令杳,(亭为邑宰陶公建)楼台留与浪仙栖。(亭前有佛阁曰观音)犬知客到迎门吠,鸟解禅参傍佛啼。鸥鹭忘机常过我,纸窗伴到日头西。”厥后忽好为冷词峭语,极意雕镌,如“两字芳名人定可,五更同梦夜何其”之类,浸入魔障矣。然予不读其近著几二十年,今已归赋遂初,霜雪盈鬓矣。想必庾信之文章老更成也。
与予同时之士,号称能诗,而其诗又予尝亲睹者,则有陈子哲臣。哲臣之能诗,予旧不闻。辛亥冬,偶于汉湘邂逅,煮酒言欢,茗话之余,承挑灯录其近稿以示,盖谬目予为知诗者也。明日更以七律一章索和,诗曰:“三年远隔湖南北,邂逅潭州两未期。萍水相逢偏絮语,容颜共道胜初时。樽前共劝客中酒,灯下同抄别后诗。儿戏世途归去好,共和酒国建诗旗。”予答之云:“离乱亲朋多阻隔,逢君客里喜难期。欣看神采犹当日,渐愧飘零胜旧时。莫问*粱皆是梦,且浮白著共论诗。更阑醉颊留余渴,茗话重烹雨后旗。”
哲臣有姊曰梦棠,吾乡闺阁中之麟凤也。聪慧能诗,首倡天足,且著为诗文,刊以劝世。如“频操井臼身无主,久立花阴动亦难”;及“月下嫦娥应笑问,卿何步步椅栏干”,俱可哦咏也。又《送弟》五律一首云:“送我*花瘦,送君白雪飞。老梅千树冷,孤艇一身归。骨肉情多梗,风云愿又违。临歧浑沧恻,清泪满棠衣。”是则其近日所作,工力较前厚到矣。其弟曰叔纬,学诗习画,俱有可观。诗如《别姊》之“从兹隔秋水,何日侍诗坛”等句,居然圆劲可诵也。
竹枝词本巴渝间俚歌,唐贞元中刘梦得守巴土,恶其里歌之亵陋,遂自著十二章,教市儿唱之。情词尽妙,于是艺苑中乃有此体。竹枝之作,其难殆不亚于诗,或且过之,盖其欲清新,欲隽永,而更欲雅俗共赏也。如世传之“收拾厨房挂着麻,红裙脱却步如车。邻东有事邻西去,记得姑姑要杏花”诸什,则是其正宗矣。予幼闻人诵《田家峒竹枝》二十首,词率鄙俚不足道。唯予家旧抄本有两章云:“垂髫弟弟慢前行,路在田边记不清。东岸桃花西岸柳,乱飞蝴蝶乱啼莺。”“屋边包谷十分收,火炕焦乾满竹楼。老土财东真享福,热伏常煮腊猪头。”予绝爱第一章。窃谓此诗前后颇有悬殊,疑非一手之作也。又某学使有《五溪竹枝词》一章,亦隽峭可喜,而蛮溪土俗,因之可以想见矣。词曰:“五溪山水清且雅,五溪女子会当家。五溪男儿不识字,火墨壁上画叉叉。”
酉水发源于黔,西南流入湘境,后折而北;东流至沅陆之浦,与沅水合。其流域自保邑而下,凡三百里,险滩怪石,几占里之半,其名乃不下数十。而滩之最以险恶称者,则惟茨凤。茨滩据凤滩之上游,相距约八九里,水流极陡急,然不若凤滩之悠长也。凤滩凡三叠,每间不逾百丈,立岸观之,若三凤之联翼而翔者,故名之曰凤滩。滩之左倚山枕河,有居人数十家,自成村镇。镇西首有伏波祠,祠中题联颇夥。齐文端公有二绝云:“伏波祠庙凤滩头,祠下滩声三叠流。剩有誓蛮铜柱在,勒铭不是汉家侯。”“茨滩滩水矫游龙,一线银涛万弩冲。最是山僧闲看客,夕阳红处寺楼钟。”镌以花楠,悬诸厅左,盖其视学溪州时所著也。“铜柱”二语,亦当时事。盖州属之会溪坪,有楚王马希范征蛮时所立之纪勋铜柱。公尝以此为赋题,场中人率误之为伏波旧事,故有“勒铭不是汉家侯”之语。
易复三诗才极清丽,风韵珊珊,读之神往。著有《迷心室悔存稿》一卷,刊诸都门。寄售处绝少,故颇难购得,予未之获览。尝闻哲臣诵一律云:“樱桃花下叩朱门,小别江南恨莫论。无可奈何空握手,不曾真个也销*。春风杨柳人千里,秋水蘼芜梦一痕。惆怅画楼西畔月,更谁同倚到*昏。”剩馥余膏,溉人不少。
文廷式,醴陵人也。工于倚声,所作多健迈不可当,豪气千斛,直流字里。有词钞一册行世。予雅爱其《浪淘沙》一阙云:“高唱《大江东》,惊起鱼龙。何人横槊太匆匆。未锁二乔铜雀上,那算英雄。杯酒酹长空,我亦飘蓬。被襟聊快大王风。长剑几时天外倚,直上崆峒。”
暇日寡欢,小步市衢,见出售之画幅两帧,上有诗云:“野水平沙落日遥,半山红树影萧萧。酒楼人倚孤樽坐,看我骑驴过板桥。”“寻春独自到山家,寂寂柴门鸟语哗。流水半湾人不至,辛夷初放两三花”。颇清逸可喜。画亦简古。惜不着姓氏,惟第一绝曾见之于《阅微草堂笔记》中。
孙甚堂,浙江人,流宦成都,遂家焉。性和易,以风流自喜,故所为诗,专学香奁。予尝见其一绝云:“别时红泪点青衫,盼我青云志不凡。若说扬州无好梦,至今犹忆语喃喃。”盖赠眷妓四章之一也。前秋相晤长沙,以萍水之逢,缔文章之友。*酒战诗,极一时之乐。同寓曹振三,亦能事吟咏。犹忆和予《送别》二绝,有句云:“绝妙词章眼底留,敢因才短忌杨修。”恰好关合语,令人失笑。至今思之,亦一番佳话也。
辛亥光复之前,予在武昌。睹时局日急,遂约同志数人,结“摅怀诗社”,以文字联知交。一时社中,健者如鲫,而以老友石音为最。石音,盖予之畏友也。其所作诗,俱入本社诗词选中,兹不多赘,聊录一二章于下。《塞上曲》云:“日落平沙塞[A]*,轻骑那识铁衣凉。尽擒胡虏交河北,夜半归来满地霜。”《无题》云:“碧玉堂西碧[A]齐,碧栏杆外月华低。夜怜私语鸳鸯病,鸟忆同心杜宇啼。春暖更教人缱绻,鬓松无奈梦痴迷。银蟾渐转纱窗晓,恼杀催欢碧树鸡。”《杂感》云:“酒醒月如弓,兵戈离乱中。古人悲异域,吾亦怅飘蓬。徒作广武叹,空怜焦尾恫。丰城三尺剑,不复气如虹。”
方子云诗云:“小亭四面叠云根,坐对浇愁酒一樽。西下斜阳东上月,一般花影有寒温。”眼前景写来入妙,殆白石所谓“想高妙”者耶?
予少宿舅家,于窗纸上见一诗云:“远山横黛水横腰,百尺红阑柳万条。中有骑驴人一个,灞陵桥上雨潇潇。”爱而识之。后读《蛰庐遗草》,乃知为集中隽作。集凡一卷,诗俱不恶,而五古如《剑阁》诸篇,尤精警可诵也。
袁吉六聪慧好学,以文名于世,诗则鲜见也。丙午冬,予侨寓长沙,适与之同舍。相聚月余,尝出诗稿示予。录其《口占》云:“扃舟不有脚,九次过洞庭。狂风吹水立,隔断君山青。”《西施咏》云:“才从女伴浣春纱,忽入姑苏拥翠华。养女竟成亡国恨,西家悔不若东家。”俱清健不落恒臼。五古学昌黎,亦极完整。
卜萼生宰吾邑,治尚严厉,不得于大吏,以酷虐被参。去任之日,作诗四章,留别士民。一时和者不下百余人,然无一能驾原作者。兹录其原唱云:“宦海浮沉二十年,今朝归去始翻然。生成傲骨难为吏,偷得闲身便是仙。陆绩舟轻装有石,郑虔坐冷客无毡。飘茵堕溷寻常事,搔首何妨更问天。”“一官簿领在岩阿,无计逢时可若何。巧宦耻居司马后,谤书翻类乐羊多。杯蛇弓影由来幻,市虎人言自古讹。三十三滩滩水恶,只凭忠信涉风波。”“琴堂日日理棼纷,梦醒槐根有所思。毁誉姑随舆论定,廉能曾受大贤知。劳心苦志嗟何补,鞅掌勾机枉自持。庭桂不知人意懒,今年花胜去年时。”“得失鸡虫未是真,者番来去悟前因。也知有泪挥耆老,自信无惭对*神。朝野*声思召杜,豫章风气慕徐陈。山川险隘苗民悍,抚缉还须望后人”。
社友石音语予,尝见其窗友扇头一绝云:“曾从海外访麻姑,闻道君山自古无。本是昆仑山上石,因风吹落洞庭湖。”颇奇警可喜,惜不知作者谁氏也。
检己酉家书,得家君手写《春柳诗》二章云:“春含绿意柳先知,弹指缫成满树丝。从此天涯多惜别,有人楼上正相思。谢娘才调传千古,张绪风流忆往时。回首杭州飘泊日,六桥烟雨最凄其。”“柔情缕缕意摇摇,舞遍山亭更野桥。攀折难禁羌笛怨,婆娑犹令老*消。绝怜腰瘦惊风易,翻为春多作态劳。何处新栽最相忆,武昌无限短长条。”仲兄子言《消夏》七绝云:“炎炎夏日苦骄阳,喜得桐阴半亩凉。团扇缓摇闲散步,疏篱风过紫藤香。”“满院蝉声落照斜,绕篱行过比邻家。门庭清寂无他事,闲看园丁种菜瓜。”呜呼!墨渖犹新,而兄之亡有日矣。抚念旧迹,涕泪无已。书竟有残纸半幅,上系一绝云:“草草家书信手涂,墨痕浓淡影模糊。不须更问龙锺态,纸上分明见老夫。”亦家君手笔。风木崦景之惧,令人悚然。男儿至此,何以为情也。
“绿酿新开菊正*,与君薄醉倚秋光。人生无病无愁日,得意花前能几场?”此华亭张女士对酌和外诗也,艳情旷思,读之妒且羡。秋窗风雨,寂寞无聊,时复低吟,亦足以一消*也。
易淑班《除夕》诗云:“欲望儿成欣改岁,却愁姑老怕添年。”此真人间无可奈何语,读之黯然。
郭筠仙抚粤,以不能筹饷,奉旨开缺。临行,赋留别诗有云:“积雨翻成噎噎阴,刺桐拂槛影萧森。粤台氵顷洞龙蛇窟,虞宛销沈草木林。无踪诡随民病亟,是何濡滞主恩深。谁言肺腑干戈起,惭愧生平取友心。”盖郭之去,左文襄实忮之,故云云。
洪秀全据金陵时,立女馆于秦淮间,令人自择配,设女官媒以司其事。惟月晦许同宿,余日不得犯。上元吴家桢诗有云:“六*女馆重闲防,廿五娇娃聚一房。轮ツ今宵逢月建,满城飞遍野鸳鸯。”即记其事也。
罗子源诗才极清丽,每读其残篇,辄有裁花忧玉之想。如《碧沙》云:“碧沙窗外午风凉,小院无人昼漏长。把卷不知春已去,落花红上读书床。”《桃源道中》云:“度尽山层与水层,桃源回首失がテ。天心似爱五溪好,不放青山到武陵。”《花枝》云:“花枝月上夜迢迢,门掩银屏香懒烧。一枕清寒眠不得,可人天气可怜宵。”语言灵妙,想见公子之翩翩。一才子之名,何尝诬负哉!
老友蓝田,摅怀社中旧吟侣也。从*万里,不见经年。比知南村有诗话之辑,抄寄数语,录之以永风流。和予《红粉青衫涕泪》“新”韵云:“*绢千端蚕尾苦,青衫一领酒痕新。”《咏史》云:“一剑龙蛇分楚汉,杯羹父子况君臣。”《保阳感怀》云:“燕赵已无豪侠气,澧沅犹有芷兰香。”“三千世界花开遍,九万前程鸟倦飞。”“最是江关萧瑟后,陵夷雅颂待谁陈。”《咏春草》云:“花间不老英雄气,化作流萤尚有光。”皆可诵之句也。
“韩园秋老汉宫荒,歌伎游归恋夕阳。塘内莲花千万朵,不知谁是美人香”。此大涤子自题墨莲句,风致娟娟,画亦清癯称逸品,亦一双绝之作也。
纪阿男,诗人紫伯之妹,名映淮,著《秦淮柳枝词》。有“栖雅流水点秋光”之句,王阮亭极叹赏之。《秦淮杂诗》所云“十里秦淮水蔚蓝,板桥斜日柳毵毵。栖雅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者是也。
明初于金陵聚宝、石城、西关诸处,建轻烟、淡粉、梅妍、柳翠等十四楼,以聚四方宾客,有“花月春风十四楼”之称。厉樊榭《卖花声》云:“花月秣陵秋,十四妆楼”,盖是也。而秦伯虞太史《题板桥杂记》有云:“茉莉香中送晚凉,渡头桃叶趁潮忙。十三楼上春如许,草草山河已夕阳。”樊云门《调爽翁卜妾秦淮高阳台》词亦云:“堕策闲坊,一株红桕遮门。十三楼下秦淮碧,侧乌丝亲访桃根。”俱有“十三楼”之语,尚不悉所本。
饶汉祥在湖北民*长任时,有献诗求用者。饶氏答以诗曰:“广厦无万间,大裘无万丈。惟有爱士志,方寸自来往。安得出肺肝,化作弥天网。雕鸠与鹏鸟,钜细皆收养。近将挂冠去,身与心俱爽。白云倘可悦,与子同游赏。”此公狡狯,正复使人哭不得亦笑不得。
吴佩湘女士著有《遗室吟稿》,诗清妙可诵。如《春日绝句》云:“流莺啼上绿杨枝,人倦纱窗刺绣迟。花压阑干寒食近,一帘微雨燕归时。”可见一斑也。
戊戌被难六君子,最以名闻者厥为谭壮飞,生平诗文尤脍炙人口。湖南有郭四者,郭嵩焘之子,以文自矜,目空千古。尝评定前此文章之士,独谭浏阳得六十分,其他如韩、柳、归、方诸贤,率在四十分以下也。所为诗有《莽苍苍斋集》行世。说者谓其谨严豪放,才兼杜苏,洵不诬也。
谭复生之次有唐才常,世称浏阳二杰。戊戌之变,才常痛极,欲航海复仇不果。庚子汉口之役,事败被难,论者痛之。素所为诗,传者甚少,仅就见闻所及,一一录之,片羽吉光,亦足以景行一世也。《赠友》云:“沉沉苦海二千载,叠叠疑峰一万重。旧衲何因困虮虱,中原无地走蛇龙。东山寥落人间世,南海慈悲夜半钟。用九冥心湘粤会,行看铁轨蹋长空。”
徐元叹诗清以凄,一唱三叹,钱虞山所谓“天宝贞元词客尽,江东留得一徐波”者也。有《寄楚僧寒碧》诗曰:“楚*微吟上峡谣,中元法食可相招。凭师为譬兴亡恨,雨打秋坟骨亦销。”
担当和尚,明遗民也。工诗画,著有《橛庵草》。《题画》云:“僧手披霜色有无,千层林麓尽皆枯。尚望人干坚如铁,画里何人识董狐。”“孤灯照影不胜情,近水茅堂冷气生。不待西风摇落尽,笔尖动处有秋声。”“过人穷壑总登临,应接还须策断藤。三昧在于无墨处,不须画里觅痴僧。”“地偏惟恐有人来,画个茅堂户不开。陵谷虽无前日影,老僧指点旧时苔。”逸语峭词,别饶感喟。
熊端阶先生为吾邑之硕士,诗文俱有精诣,而书法尤佳,名雄一世。惜坎轲终生,穷力糊口,著述之业,未遑留意也。身后益寥落,嗣绝家破,遗稿且不可求。尝于哲臣处闻其《拟诸将》五章,雄浑苍凉,允推巨制。事冗善忘,未获章表。今春又晤哲臣于沪上,乃请重诵之,转录如下:“龙兴战绩说松山,定难燕都入玉关。当日舆图呈益地,只今金缯出民间。烽闪烁倭刀紫,炮火轰飞海日殷。塞外燕支山竟夺,辽东妇女已无颜。”“属国苏卿旧节标,海氛累岁未能消。虎贲遗报难追忆,雁足帛书久寂寥。辽海奇珍传捕蚌,汉廷服制重金貂。效灵河岳百年事,莫负馨香荷累朝。”“津门沽口日飞烽,仓卒遗忧到九重。‘汉冶’邮传三辅远,秦关险恃一丸封。思归将士元公忆,留守*输萧相供。持重老臣赵充国,早将兵法寓三农。”“西羌曾筑受降城,出塞麾旄早建旌。宿卫中宫方拜命,登坛专阃未休兵。强藩尚待调停策,君侧何劳积秽清。万乘千骑巡幸地,莫将纷饰说承平。”“洞庭秋气逼人来,楚客蘅芜赋九哀。子弟湖湘曾报国,风尘Е洞此登台。好藏碧血收遗骨,为酹青一举杯。马革老臣原素志,回天畴是济时才”。
唱经堂主人云:“诗至五六,始发亮音。”尝味斯言,殊有至理。盖律诗五六,世称腰联,承上起下,为全诗之大关键处。譬之人身之有腰也,腰健则足健,而周身皆健。故诗贵结句佳,而尤贵腰联佳。木本水源,此势理之自然者也。且以全诗而论,首联破空而起,颈联承意而下,末联结束全篇作一收煞。其气皆促,其势皆专,求所谓慷慨低回、一唱三叹之致,固非寓之于五六不可。试读古诗,便会此意。故予以诗至五六,始发亮音,为见到之言,而益见诗之五六之可矜可贵也。学者于此,可不精潜以求之哉!
涪翁论诗,谓一句之中,须有鼻孔,方是好诗。推译此意,即古人所称句中有眼也。如“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绿春须尽日,白发好禁春”、“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等句之此数字,次序应为:“生”字,“入”字,“寒”字,“老”字,“有”字,“自”字,“须”字,“禁”字,“咽”字,“冷”字,“自”字,“非”字是也。又如“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震雷翻幕燕,骤雨落河鱼”,“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鹂”之“欣欣”、“寂寂”、“萧萧”、“滚滚”,“震”字,“骤”字,“漠漠”字,“阴阴”字,即所谓一句之中,句无闲字也。于此而言,诗之好恶,只争一字二字之间,律之精严,亦在一字二字之内。率尔操觚可乎哉?
绝句诗吃紧只在第三句,承上起下,表意写情,如全诗之大转关处,为律诗之有五六,即所谓转语者是也。须如画家画龙,有点睛飞去之妙。世或分此体为三,曰上绝、中绝、下绝。谓绝句云者,乃绝律诗之半解而成章也。故又名“截”,如刘禹锡之《阿娇怨》、《石头城》、《乌衣巷》等什,名之曰下绝。李商隐之“君问归期未有期”,李建勋之“五原春色旧来迟”等什,名之曰上绝。而所谓中绝者,则老杜之“两个*鹏鸣翠柳”,其一例也。按此种体制,六朝人已有先例。如吴均之《山中杂诗》是矣。平平四句,最难见佳。倘不善用笔,便成木雕老鼠。后人鲜效法之者,其亦有故与。
周亮工墨竹一幅,曾于友人家见之。劲节疏,着叶不多,而尺幅间极萧疏零乱之致。系诗一绝,亦冲逸隽永。诗曰:“稚子求无闷,抽斗作难。莫言腾万尺,节节报平安。”又周镛山水中堂题诗曰:“生处牵归一钓船,不谈休咎不书年。将*阵上千重甲,不敌青蓑半领坚。”亦饶有幽旷之趣也。
古之言作文者,莫不曰贵养气。气犹水也,词理犹木也,水盛则木浮,气足则词充。若气不刃实而徒恃章句,譬之翦彩为花,虽工亦形下之道,索索无味矣。相传彭士如矜才好诗,尝以事过*村,以旧作若干首谒左西堂。西堂翻阅数通,谨于众中择二章加以圈点。彭见之不服,将面折左。左窥其意,徐曰:“君诗自佳,不可谓辞之不工,意之不新,音韵之不谐也。所欠一幅真气耳。气不足,故意尽而言已尽,言尽而趣亦尽。如观死人作靓妆,美亦何取邪?”彭大惭沮,然心服先生之言,未敢辨也。揖而退,龋ㄉ作遍读之,苦吟达旦,编韦为折,不觉喟然曰:左先生岂欺我哉!文固贵养气,于诗又何莫不然。按此与顾樊桐事如出一辙。樊桐至京师,以诗谒某名公。某止选其绝句一首,全圈之,评曰一气,余不加点。顾颇以为未得当。继又录若干首呈之,自谓精之至者。某公又选其一首,全圈之,评曰一气。如是者三。顾乃悟曰:诗贵一气邪?因复取余作及平日所最自重者细讽之,皆驳而不纯,滞而不流,字句索索,词有余而气不足者也。乃大骇服。
咏物诗以不粘不脱、不即不离,刻画工而不落色相,寄意远而不失物情为贵。袁随园《镜钱》诸什,最得此中神髓。近见方龙眠《咏钱》六律,亦甚工妙,虽不敢比驾仓山,而感喟遥深,语意警链,尽多不可磨灭处也。诗云:“颁从九府说奇珍,宛转流行恰似轮。四面圆融终带俗,几人输纳竟通神。具将只眼能窥世,安得探怀解济贫。却笑有时成弃物,床头堆积听生尘。”“龟文鹅眼肖来工,邓氏曾传蜀地铜。任尔炎凉终眷恋,仗兄酬应便圆通。几朝文字留当代,一世奔忙在个中。未必咸阳能再雨,年年惆怅望东风。”“谁言丰啬自为谋,扑满犹贻在上忧。万眩ü同才子赋,一文偏断吏人头。铸来撒帐非夸富,佩到宜男亦解愁。堪叹牛郎真落寞,至今原骋未能酬。”“三生谁与缔交深,历数盈虚感不禁。曾樱┈模妃子爪,难填溪壑佞臣心。歌传牛谶形能复,质化蝶飞影易沉。轻重无关身外物,百年何事苦相寻。”“居然能令别离轻,与世纷纷着意争。公室有时成怨府,贫家无计下愁城。每从聚散人情见,大抵恩仇此处生。落第更增寒士叹,长安无复买春名。”“金榆桐竹变无端,投赠谁怜客路难。北里生涯商女树,唐家恩赉洗儿盘。贫穷眼界却嫌小,富厚形容总带团。莫怪当年何峤癖,此君能结世间欢。”
诗固贵用书卷,然贵活用而不宜死用,贵熟用而不宜生用,贵化用而不宜显用。子才子“水中下盐”之喻,虽世多诋笑之者,要为至理名言,不可偏废。杜少陵诗中圣人,而其言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破”之一字,即运用书卷之妙诀也。圣叹氏有云:“要使古人听命于我,不可使我受制于古人。”亦即斯意,而尤为明快率爽矣。
诗僧寄禅,名满海内。一号八指头陀,语言清妙,了无凡音。比见其遗诗一首,为录于下。《引》云:“壬子夏五月,访白道人于乌龙潭上。坐谈良久,觉六朝无限兴亡事迹,都在石城杨柳莫烟中。尘海变迁,江山如故。白头老衲,重见故人。回忆曩昔,都如梦痕。欲哭欲笑,云何云何。”诗曰:“石城残照里,杨柳碧余春。独放青天鹤,来寻白道人。溪云凉入梦,潭水近为邻。坐觉沧洲晚,微风动葛巾。”
宝廷字竹坡,清宗室中之贤达士也。痛朝*不纲,愤而嫉俗,于浙督学任内,娶江山船妓女,复上疏自劾,部议落职。竹坡往来西山,以诗酒自娱,洒然遗世。尝有“微臣好色诚天性,只爱风流不爱官”之句,其佗傺可想,其狂放亦复可钦。其子伯福,亦绰有父风,以创“知耻学会”事,见迕于朝贵,饬其岳联元严加约束。伯福遂尝为元陈说时局大势,元韪之。拳乱起,联元力陈拳不可恃,遭戮。伯福痛其外舅为己而死也,则大恸。联*入京,遂与其弟寿富仰药偕殉。濒死有诗曰:“衮衮请王胆气粗,竟轻一掷丧鸿图。请看国破家亡后,到底书生是丈夫。”“薰莸相杂恨东林,*祸牵连竟陆沉。今日海枯见白石,两年重谤不伤心。”视死如归,踌躇满志,诚一时之哲士也。
袁爽秋,桐庐人。文学治行,一时无两。庚子之役,以抗疏劾端刚被戮,闻者惜之。张香涛为诗吊之,情文并茂。诗曰:“七国联兵竟叩关,知君却敌补青天。千秋人痛晁家令,曾为君王策万全。”“民言吴守治无双,士道文翁教此邦。黔首青衿各私祭,年年万泪咽中江。”“西江魔派不堪吟,北宋新奇是雅音。双井半山君一手,伤哉斜日《广陵》琴。”
七绝最难工。神机凑拍,合乎天籁,方擅胜场。唐人中工此者,如刘禹锡、王昌龄、杜牧辈,已不数观。自唐以后,遂无人能工者。《湘绮楼诗集》不存七绝,《介白堂诗》亦然,盖深知其难矣。
古人常有专工律、绝,不作古体者,殆以古体不易作故也。然古体诗亦不可不学。古诗源流甚杂,惟唐人则无体不备。近人所习,仅就选本顺口者摩仿之,散整兼行,着一二拗句,即自号为古格。然如庐仝之《月蚀》诗,任华之《寄李白》,沈期之《李供奉弹箜篌歌》、《霹雳》引,格调奇异,各不相类。李杜韩白诸家,其古诗体裁,亦极变化。须于平日讽诵时,玩其神理,审其音节,必有途辙可循。王渔洋论诗,于《丹青引》、《石鼓歌》诸类,绳以一定平仄,而李白之《梦游天姥》诗,不能得其节奏,遂目为英雄欺人,未免浅陋可笑。岂韩昌黎之《董生行》,元微之《古别离》,皆欺人语邪?此事至难,解人良不易。近人惟王湘绮、陈散原古体诗为不俗。若陈石遗、易实甫,亦以长篇自鸣于世,非哑钟则莲花落耳。
金冬心先生书法画笔,皆自成一派,视世之调铅杀粉貌拟形摹者,何殊天壤。往见其所作人物册子,极古健朴茂之致。题诗数章,亦饶野逸隽味,如“团扇生衣捐已无,掩书不读闭精庐。故人比似庭前树,一日秋风一日疏。”“白云忽自眉际出,*叶乱飞衣上来。空亭久立非无故,拦路溪风不放回。”“野梅瘦得意欲无,多谢山僧分一株。此刻闭门忙不了,酸香咽罢数花须。”其他断章,咸多高旷之趣。明窗几,间一玩讽之,大可扑却俗尘三斗也。
圣叹批书,独具只眼,辨才妖笔,照彻古今,几于负贩之流,咸知名姓,亦可谓评论家之雄长矣。特所选之《唐才子诗》,则未免非大雅之道。而取材说义,犹有奇僻章强,附会穿凿之弊。是则文人好奇之过,非独圣叹氏然也。而以评小说之眼光评诗,实其致病之要点。但俊眼灵思,于诗道特有发明处亦不少。学者于此,当深思严辨之,究不可一概抹杀也。
语有云:文人少达而多穷。又曰:诗以穷愁而后工。是“穷”之一字,诚鼓铸诗文之良陶冶也。然昌黎草送穷之文,元亮有驱饥之叹,诗文虽佳,又何补于穷苦哉!味髯公“饥来据案坐,一字不堪煮”之言,能无感喟?其亦曰达人知命,聊以解嘲耳。偶得丹徒严吉人《送穷》四律,翻讽一过,觉滑稽之中,弥饶沉痛。录两章云:“记经离乱识君才,小别无多去复来。助我耽吟堪寡欲,饶卿磨砺出英才。贫非病也贤何讳,富可求乎圣亦ㄉ。落落天涯数知己,昌黎怊怅子云猜”。“举世争驰势利场,惟君古谊最悠扬。每逢佳士劳青眼,但值凶年更热肠。恋旧喜能甘我忄在,谋新都为苦人忙。临岐相执重相约,富贵他年莫便忘。”
律诗中两联最忌板滞,而不善着笔及气力孱弱者,皆易染此病。欲补救之,“纵对”法可式也。纵对亦云“流水对”,如“遥闻画阁秦筝逸,知是邻家赵女弹”、“忽逢青鸟使,邀入赤松家”之类是也。律中得此,增长神韵格力不少。
阮尚贤字鼎南,越南遗民也。所著《桑海泪谈》,一字一泪,不忍卒读,是我国人所亟宜人手一编者也。尝见其《感成》一律云:“使节当年衔玉音,关河双鬓雪华侵。岂知秦桧和金计,难遂包胥复楚心。石马园陵秋草冷,铜仙宫阙夕阳沈。剑南家祭知何日,汉腊低徊怆不禁。”
偶于莫愁湖得息园居士诗云:“霜冷荷枯叶,湖天一色秋。日高晨落涨,风正夜回舟。茗话参禅榻,棋声隐画楼。莫愁美才貌,福慧几生修。”又高占元有句云:“竹矮疑为山种谷,荷圆认是水生钱。”亦写景有致。
昼公曰:“人云诗不要苦思,苦思则丧自然之质。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龋ǔ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此语最好,学者所当服膺。又卢延逊云:“莫话诗中事,诗中难更无。吟安一个字,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不同文赋易,为着者之乎。”裴说云:“苦吟僧入定。”又云:“难得始为诗。”皆能言诗中艰苦,为初学者之油腔滑调,痛下针砭也。而衤能衤戴子瞀焉不察,以“老妪能解”为可式。不知不经艰苦而遂为平淡,又安能免得“肥妻子”之讥乎。
近之名士,忄在诞不经,尤好以才自放,随意讴吟。盖以为有才如我者,何出不佳?奚事占哔如老学究。不知学问之道,浩如烟海,沟渠自画,得不诒笑大方哉。往闻臣诵某公诗云:“狗脚纷纷自称*,羊头衮衮尽封侯”。呜乎,是诚何语哉!为诗如杜拾遗,而尤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言。余子嚣嚣,得非亻真乎?用知真名士,乃无假文章也。
诗谶之说,由来久矣。如骆宾王之“倏忽搏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刘希夷之“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崔曙之“曙后一星孤”;赵嘏之“水边归去一闲人”等,记不胜书。虽事涉迷信,然言为心声,亦未尝绝无机兆也。特世人茫茫,不能预察耳。仲兄子言,在扬*时,因劳成疾,尝以一诗寄示云:“人生生死本寻常,海上难觅百岁方。一缕幽*归黑塞,十年春梦醒*粱。寒鸦阵阵啼落月,荒冢累累对夕阳。寄语吾家诸弟妹,莫将消息问同行。”语惨音凄,当时特以为一时哀音之极耳,而不卜次年夏竟尔辞世。其夭亡之兆,固已早见于半年以前矣。瞀未能知,呼负靡极!
诗以不用事为第一,用事次之,但亦必运使灵活,不拘不涩,方为可取。所谓“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也。而今士往往好使诗书,拘挛补衲,有意装琢,行同书抄。而自矜淹雅,以为韩碑、杜律,无一字无来历也。不知颜任有拘庸之疵,刘杨多艰深之讥。诗写性情,亦何事此,徒召子云浅陋之诮,岂非《风》、《骚》之旁门哉!前有此条,兹更申之。
罗子源《江行》诗云:“十里长堤落照明,西风袅袅布飘轻。龙阳西去垂杨柳,一路吟蝉不断声。”
鄙见论诗,尝谓豪放甚易,秀迈为难。豪放或可摹拟为之,姿肆凌乱,无甚神理,久乃堕入恶派,全与诗道相背,不足取也。秀迈二字,原于胸襟不俗,下笔辄有超脱出尘之概,苍松拔石,长剑倚天,殆其似之。
七律固以气魄为主,然链字链句之功,亦不可少。一字不惬,一句不称,则足为全篇累。此体自以少陵为正宗,学者熟读深思之,自必别有进境。
凡作七言绝、七言律诗,造句平仄须协。近人往往有一三五不论之拗句,误也。凡七言诗句,第三字若用仄声,则第五字必用平声。盖拗句亦有定格,第一字固平仄不拘,而第三用仄,第五用平;或第五用仄,则第三应用平,此为正法。但此就七言律、绝言之也,其他七古拗句,则平平仄仄下,亦有作平仄平,或平平平者。但无平仄仄平仄仄平之句法。
曩与友人论诗,友云:“作诗造句贵曲,曲则意多耐人寻味。如‘有马在江边饮水’,直言之无足异也。须说‘水流入马之口’方有意致。”余颇然其说。后读苏东坡《咏韩干画马》七古诗,中有句云:“后有八匹饮且行,微流赴吻若有声。”乃知友说从此出。而苏诗造句之妙,不惟活画出饮水之马,而且饮且行之状,如临纸上。“微流赴吻若有声”七字,真令人叫绝。此亦后学所宜法式者也。
五律链字,有虚有实,最宜着重,所谓“诗眼”是也。唐人“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如不用“蒸”、“撼”二字,而用浮、涌等字,则死句也。链字贵新警,若但求避俗,而于神理毫不相关,亦不足重。
凡善作诗,未有不善作文者,特其文不著耳。经、史、子、集未能贯通,必少可传之作。盖学识不博雅,则下笔虚枵无物矣。韩昌黎、苏东坡兼工诗文,人尽知也。杜诗无一字无来历,非博极群书,乌足语此。读《公孙大娘剑器行》,所为《叙》文致逸宕,为韩苏集中所无。下至陆放翁辈,诗格仅成宋人一派,而其所作古文,实清旷拔去。后人但言作诗,而于读书作文,不知用心,失之远矣。(村按:此条可为论诗专重性灵者借镜。)
义山《无题》,韩《香奁》,其用意深婉,盖别有所托,非咏闺事也。后人不明此旨,几欲将身化为妇女,淫词亵,至不堪寓目。王次回《疑雨集》,诗格既不高,而淫气满纸,直是描摩秘戏图耳。艳体诗非不可作,然必取法乎上,勿染近人恶习为妙。(村按:“无题”、“香奁”之分,其说详于《两般秋雨盦随笔》中。)体制不同,似选词亦自各异也。次回诗虽不能如杜老所谓“不废江河万古流”,然灵思绮笔,亦足自成一家。就中固有过甚之处,要未可以一恶而掩百臧也。不过后人学之,要有分寸耳。若一概抹煞,则袁简斋辨之于前,更毋庸南屯阝之冗于后矣。
近时名辈,讲求作诗者,多学宋人*山谷、梅宛陵一派,力矫平弱浮浅之习,可谓知所务矣。惟学识不富,才力不敌,多有寒俭枯涩之病。惟义甯陈伯严所著《散原精舍诗》,傀丽奇特,足以自成一家,阅之可以知诸家造诣之深浅。
散原各体诗,其胜人处在有轮郁勃之气,行乎其间,非筋缓脉弱者所能学步。然其造句链字之法,亦异常新警,多为前人所未道过。散原而外,有富顺刘光第《介白堂诗》,亦为一时杰作。散原以古奥雄奇胜,介白堂则以清新俊逸胜也。
由来胜语,半属天成,意境双臻,妙手独绝。后世之士,未可貌夺。李学士搁笔*鹤楼,自是千古俊杰。二三才士,不让当仁,思出偏师,以搴赤帜,藉有妙句,要无逮焉。荆公之“青山扪虱坐,*鸟挟书眠。”山谷之“马啮枯箕喧午梦,卧惊风雨浪翻江”,徒贻疵累,无补精神。即子瞻之“唯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亦难夺席,况夫嗣此而下者哉!
家君曰:谪仙《襄阳曲》,欧公亟赏其“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谓非他人所能道;予谓“遥看溪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泼醅”数联,又岂第二人笔下所能有?
岑嘉州《走马川》叠韵歌行,每三句一转,论者谓本秦人“峄山”等碑体。予观《毛诗桧风素冠》之什,凡三章,章各三句,俱叠韵,尚在秦碑之前。
顷见六一头陀录寄禅遗诗一章云:“一磐堕瞑翠,高楼倚月明。天空怜雁渡,山静觉寒生。云气迷锺阜,秋潮撼石城。时闻清梵发,还似读书声。”盖暮登扫叶楼所作,锤链至此,岂近今名士所能跻望者哉!
“禽言”亦诗中之一体,《寄园寄所寄》搜录极多,皆作讽刺语。尤西堂亦有此体。家君子尝以幼时所见*佩兰《禽言》四章录示云。《交交桑扈》:“交交桑扈,桑满墙阴三月暮。去年蚕时处深闺,今年蚕时涉远路。道旁忽闻剪刀声,令我踌躇不忍去。交交桑扈。”《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侬家旧在江南住。离家一程远一程,饮食不同言语异。风尘沦落年复年,回首江南家何处?不如归去。”《泥滑滑》:“泥滑滑。大姑三月采新笋,小姑三月采细茶。行过南山又北山,微雨沾衣尘渍袜。莲钩小,稳些踏,泥滑滑。”《酒醉痴》:“酒醉痴,清明节到鸟先知。王孙携得佳人未?拾翠踏青正此时。登旧陇,赋新诗,酒醉痴。”流丽清圆,词新句雅,洵佳构也。后二首体制稍异,或云姚瀛仙作。
《临汉隐居诗话》云:“李光弼代郭子仪,入其*,号令不更,而旌旗改色。及其亡也,杜甫哀之曰:“三*晦光彩,烈士痛稠叠。”前人记杜甫句为诗史,盖谓是也,非但叙尘迹、摭故实而已。或又谓“锦城歌管日纷纷。一绝为杜称诗史之张本。愚意史之意义,要不当专指讽刺褒贬,凡足以备一代故实,抉择严谨者,皆史也。《说文》曰:“史,记事者也。”若仅就一句二句、一首二首以为言,则《垂老》、《无家》、《石壕》、《潼关》、《兵车》、《哀江头》等作,将无皆徒摭尘实之词哉?大抵少陵生平,系心家国,遇世沧桑,所发多感时纪事之言,用有一代诗史之目,亦如和曼氏之称诗史耳。儒生穿凿,亦何足据。
欧阳永叔云:作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也。余曰:岂独文,徵诗亦然。
家君尝云:眼前景,意中事,口头语,见得到,写得出,便是好诗。然而谈何容易。
诗用书史,最忌晦混。以词掩意,虽当何佳。僻典冷事,亦为魔道。狐穴之讥,可不慎乎!老杜自谓读破万卷,下笔有神,而其用事,实佳妙可式也。如“妇人在*中,兵气恐不扬”、“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过时如发口,君侧有谗人”之类,数不胜数也。
后山云:“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余尝思其不文之故,迄不得解。想与子瞻不好《史记》,永叔不爱杜诗,同一疑案矣。然后者或人情,前者则奇论也。
女子装束,前代最重弓鞋,而以大作小,遂有种种丑态。吕曜如有七律一章,形容尽致。诗云:“凌波岂独说生莲,粉底弯弯剧可怜。且喜后尘多得地,只愁前路已升天。花阴立处痕长在,苔院行来印亦偏。一步一回频纳履,嘱卿切莫进瓜田。”又诵其同乡某先生席上咏醋一联曰:“秀才气味三分近,闺阁风情一半移。”亦可谓巧思俏语。每读一过,辄为失笑。
家君曰:“白发三千丈,缘愁若个长。”谪仙才语,妙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王荆公增为“澡成白发三千丈”,直是不可解矣。“眉痕只觉瘦来浓,指爪都从病后长。”孙渊如《赠内》诗,可谓哀艳。《疑梦集》亻效之云:“情飞眼角双眶绿,病染额心一点*。”对句尚可,出句堪设想邪?惜其不读《李夫人传》耳。
宋庸字幸愚,保邑故家子。工书画,能诗,晓歧*。沦落不偶,挈家售艺于常,不知所终。作诗规摹老杜。兹录其《书怀》五律一首:“戎马关山道,独从异国回。边城寒角动,海月夜潮来。空有怜民意,谁为济世才?临风抚短鬓,潦倒且衔杯。”
后山云:“鲁直《乞猫诗》云:‘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盘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虽滑而可喜。”千载而下,读者如新。因忆《菰荻对酒示友》诗曰:“只顾倾杯莫论钱,寒宵好借酒催眠。千金难买长生药,何必长生便是仙。”讵非同此理趣?
“与郎酣寝浑忘晓,鸡亦流连不肯啼。”欢娱之言,可谓工已。“最是五更留不得,向人枕畔着衣裳。”韩家自在窗中句也。同一儿女语,读之令人欲唤奈何。盖愁苦之音之感人易深耳。善乎太史公之言曰:《离骚》盖自怨生也。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千古胜语。妙在意与物会,籁由天成。如春阳散和,不见斧凿。后人以艰深求之,转入魔道矣。陶彭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一理味。坡老《示明上人颂》曰:“衡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知此论也,可以言诗。
世传浣花翁“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之诗,可御疟*。予味其刚厉雄莽之气,诚哉匪诬。顾施肩吾之小*国家,亦足令山魈却步。又何言哉!
往闻吾友石音,诵人扇面之诗,一时讠剪索,不知出所,曾并志之。顷夜清寒,孤灯破梦,坐翻《鉴诫录》,乃识为程贺句。贺因此得名,时人呼为程君山。诗与所闻略异,或传写之失与?回更录之:“曾游方外访麻姑,说道君山此本无。云是昆仑山上石,海风吹落洞庭湖。”
酉民以舒河槎先生《笈云楼诗钞》一卷寄示,乃舒氏家藏本,欲付剞劂而未遑者也。首弁吴树梅一序,乃督学次辰时所撰,推崇特至,有“作者山川所历,例付歌吟,慨叹之怀,时烦墨素。其中长句,尤运神工。接武盛唐,流行三楚。当推大雅,自是公言”等语,价值殆可想见。予披诵一过,觉五字较胜,长句亦多瑰丽雄伟之作也。
家君曰:左氏文好谈*神。伯有楚灵,着墨无多,神情活现,读之使人懔忄栗欲怖。汉代乐府如唐山夫人某歌,写得精灵慌惚,雅有盲老公笔意。
屈子《天问》篇末,“彭斟雉帝何飨”以下凡十三句,便是汉魏以后七古歌行之先声。
家君曰:读古人诗,各有兴寄,即各有感触。人问王孝伯,《十九首》中以何等句最佳?王以“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应之。予每读“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二语,为之怆恨。盖由关塞飘零,饱谙斯味也。
诗言志。车马轻裘,敝之无憾,仲氏志也。太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是追进一层法。又“回头语小姑,莫嫁似兄夫”,语意亦从《孔雀东南飞》中化出。退之訾其轻薄矣。
梅都官曰:“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平淡云者,历彻甘苦,落尽芬华,冲然返于天人混洽之境也。老杜以超诣许陶谢二公,胸怀之高妙,要亦不可及耳。佘尝见近世之士,多摭拙易鄙俗之词,体同俳唱,平淡自许,性情妄矜。知者见之,不将冠队缨绝乎!
作诗造意遣辞是一事,押韵亦是一事。尝见多少好句,以用韵未工,都成瓦砾,良可忾也。然韵之工,非徒关于稳不稳也。凡哑响、巧拙、曲直、深浅、轻重、生熟,皆自有故,不可不知也。
家君曰:“扬子幼种豆诗,不过比兴语,喻仕宦之不达耳。张晏臣瓒旧注,必为南山君象,芜秽不治,言奸邪满朝也。语意ㄙ昧,叶氏驳之最允。元微之《连昌宫词》,“禄山宫中养作儿”等句,直是破口谩骂,不遭文致,亦云幸矣。才子之称岂不大异。
家君曰:屈平《九章》,前五后三,皆从身世着笔;第六章间以《橘颂》,文心狡狯,使人不测。老杜《同谷七歌》,弟妹之下,插入“四山多风”、“南有龙”二首,未复收到本身上,章法全祖灵均。
五溪多三王庙,神为兄弟三人。相传皆南宋名将,平苗有功,旌麾所莅,箐洞慑服。为权臣所忌,贻鸩而卒。英灵不没,往往为祟。后经敕封三天王,永享血食,患乃得寝。故俗亦呼之为“天王庙”,又以生职称之为“三侯庙”。罗子源有《三侯庙诗》云:“万缕蛮烟一战收,百年庙貌大江头。弟兄难得皆名将,士女都来拜故侯。滩水走雷龙欲起,山峰立剑树常秋。迁陵闻说英灵在,铁马金戈夜夜游。”又《出塞曲》云:“万里秦城外,平沙接大荒。天寒征旆白,日落阵云*。号令风雷动,*声鼓角忙。前山烽火起,上马正擒王。”《入塞曲》云:“百战将*捷,长歌壮士归。明驼驰露布,番使拥降旗。沙阔千雕下,秋高万马肥。枪一扫荡,鼓吹脱戎衣。”清健雄浑,俱可传作。
尝于金陵扫叶楼见一绝云:“湿云如墨拥层峦,古寺秋阴佛殿寒。竞说六朝山色好,有谁来向雨中看?”喜其新妙,惜乎姓字忘却矣。
《道山清话》载石曼卿一日至李驸马家,见杨大年写“折戟沉沙铁未消”一绝,后书义山二字。曼卿笑云:“昆”里没这般文章。涂去义山字,书其旁曰牧之。盖两家集中皆载此诗也。诗甚佳,但颇费解说。吾尝思之,亦不悉其费解说之故。
张东墅《镇道中》一绝云:“腰刀首帕半身衣,蹑足登山似鸟飞。赤米白虾满宠负,夕阳人影趁墟归。”于边邑风俗,惟妙惟肖。(编者按:以上原载第一至十六集)
●绮霞轩诗话(秋梦)
咏物诗之有寄托者,如吾乡商麓原先生。《咏秋燕》云:“遨游京国计全非,王谢堂前故侣稀。絮语梁间犹刺刺,离情江上转依依。小楼欲雨寻春过,深巷无人带月飞。云水万重须道远,长安虽好不如归。”“乌衣门巷是家乡,衰草离离塞路荒。不尽春江思旧雨,那堪秋水傍斜阳。关心帘箔身如寄,瞥目莺花梦易凉。自顾红襟毛羽敝,问侬底事一身忙。”“曾记斜飞万绿新,无端枨触也伤春。归来村路迷*叶,梦入江洲冷白苹。摇落情深缘作客,炎凉阅尽奈依人。海梁玳瑁双栖稳,不向繁华踏软尘。”客中况味,慨乎言之。先生名书浚,为“杉湖十子。之一。其诗可传者甚多,惜余不复记忆耳。
龙翰臣先生《咏春柳》三律云:“昨夜东风展翠条,江南江北路迢迢。曾怜瘦影披寒渚,又写浓痕上板桥。齐殿风流犹在眼,楚宫婀娜半垂腰。谁知镇日浓烟里,一例春愁锁未消。”“绿水红桥旧梦非,柔丝宛地忽依依。年光惜别歌《金缕》,眉黛娇春试舞衣。残月晓风人已去,碧波新草燕初飞。陌头不是莺花好,绾住长条未得归。”“清明村店酒旗斜,漠漠青堤间白沙。隔岸马声嘶远道,临风莺语唤谁家。戍楼望断芳菲节,江水生憎泛白花。惆怅渭城攀折处,离愁应比去时加。”数诗神味风韵,不减渔洋,特春兰秋菊,各殊其致耳。
诗词有用俗字而愈传神者,稼轩词中,往往见之。《倚晴楼诗余》中,亦有《蝶恋花》一阕云:“客衣单,人影悄。越是天涯,越是秋来早。雨雨风风增懊恼。越是*昏,越是虫声闹。别情浓,归梦渺。越是思家,越是乡书少。一幅疏帘寒料峭。越是销*,越是灯残了。”一阕之中“越是”二字凡八见,而愈用愈灵活,愈叠愈悲感。以视浪用俗字而不知拣择者,真所谓毫厘千里矣。
尝见《余墨偶谈》中,《咏诗*》一律云:“一缕炉烟尚未消,酒痕灯影夜迢迢。轻盈每向花前断,缥渺还从月下招。或共离怀吟碧草,偶随清梦度红桥。梅花咏罢香侵骨,细管银笺淡淡描。”描写“*”字,运思入微。余仿其意,作《花*》一律云:“一缕飘零绕锦帏,漫寻柳色斗芳菲。黯然销处愁蜂采,偶尔离时化蝶飞。惊向风前容易断,招从雨后总难归。办香焫尽何曾返,玉砌雕阑又夕晖。”噫!千古名花,飘零*土,香*渺渺,恨也何如!难寻返*之香,聊谱招*之曲。花神有知,当亦黯然*销矣。
作诗限韵,余雅不喜。因有时韵与题相凿枘,颇难牵合也。犹记《随园诗话》中,有咏蝶二句云:“有时飞到江边去,跟过卖花人上船。”真匪夷所思。一日余与内弟张筠士谈及,颇欲效颦。因拟二题共咏,咏鱼押“山”字,咏鸡押“波”字。余诗先成,《咏鱼》云:“濠梁流水碧潺潺,戏藻嘘萍意自闲。避世早知高处险,幽人何苦尚渔山。”《咏鸡》云:“栖埘莫问夜如何,壮士*中尚枕戈,茅店一声天未曙,浮云如水月如波。”录成覆视一周,而筠士之诗亦成矣。《咏鱼》云:“圉圉洋洋岂等闲,扬髻常在碧波间。几时乘浪来东海,也睹蓬瀛第一山。”《咏鸡》云:“毛羽虽丰飞不起,鸡冠钩距待如何。临流羡煞双双鸭,日日溪头浴晚波。”东施之诮,自知不免。然见猎心喜,文人结习,终难忏除耳。
《西青散记》中,亦有善用叠字填词者。录其《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阕云:“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连用四十余叠字,脱口如生灵心慧舌,不让易安专美于前矣。
萍乡文芸阁阁主之妹晚芳女士,颇娴吟咏。于归数年而卒,其遗稿多散佚无存。曾记有《咏针》一律云:“白战争教寸铁持,红炉钅链想难施。夜工欲学灵芸法,天巧宜传织女丝。绣作文鸳留妙诀,压将金线度幽思。闺中日日常偕伴,不惜三余当读时。”又《登越王台》云:“朝汉高台尚宛然,凭栏遥望思绵绵。雄图海峤三千里,大长蛮夷四九年。才见重冈罢歌舞,俄闻横海下楼船。呼銮道上游人集,霸气苍茫吊木棉。”一则才思沉雄,一则刻划精细,各臻其妙。
丹徒李吟白先生长于七绝,兹于《江乡渔话》,中录其《题桃花扇院本》三首云:“艳绝清溪水一钩,媚香楼胜顾眉楼。诸君也自耽声色,争怪言家不解愁。”“玉树歌残璧月凉,碧山依旧送降王。南朝亡国都风雅,诗酒乾坤翰墨场。”“一夕金城铁锁开,过江青盖总堪哀。桃花扇子梅花冢,都自情天血性来。”又《与人话南朝旧事》云:“清谈名辈系兴亡,襟带逍遥似老庄。何物能支江左局?唾壶麈尾紫罗囊。”“山贼纵横启径行,蔚宗末路误彭城。才人作计都如此,不为披猖损盛名。”《咏昭君》云:“马上红颜塞上霜,阏氏位号抵昭阳。蛾眉也有虬髯志,笑抱琵琶别汉皇。”慷慨之中,杂以议论。可与论古,可与言诗。
以韵语发挥种族思想,除岳武穆《满江红》一阕外,陈白沙《厓山题壁》一诗,久已脍炙人口。近读张苍水集,见有《戊戌冬怀》八律,其于种族之辨,亦凛若秋霜。特当时民权之说未明,不免迷于君臣之义。兹录其一律云:“九边锁钥断胡烽,醪纩先朝费岁供。猾夏已无秦塞险,防秋岂复汉家封?*河冻解应回马,碧海波扬欲起龙。寄语金微多旧戍,草枯蓬折为谁从?”又《和定西侯张侯服留题金山六首》之一云:“飞椎十载误逋臣,蹀血凭谁破玄真?霸就鸱夷原去越,兵连牛女正当闽。投鞭不觉江流隘,传檄兼闻铙吹新。正为君恩留一剑,莫教龙气渡延津。”爱国之情,溢于言表,数百年后,读之犹有生气。先生又有句云:“独笑中华皆妇孺,几回膜拜捧胡雏。”不知清德宗及宣统帝登极时,举朝大臣,亦有曾读此诗者否?
皖江吕惠如女士工诗。数年前于友人处,得阅其诗稿,近多遗忘。曾记其《秋日杂书》五古二首云:“斜阳下疏柳,秋蝉如一鸣。落叶黏成衣,似诉飘摇情。我生亦萧瑟,岁月忽相惊。感此摧中怀,怆焉将泪倾。”“炊烟不在树,化作秋云碧。西风引微凉,吹此凭楼客。遥山招欲来,为有疏林隔。相对寂无言,夕阳红脉脉。”又《咏霜》一律云:“乍疑疏雪落林间,细看空蒙薄玉颜。昨夜微*上新橘,晓来一白接秋山。钟飘残月初沉水,雁逐征人正度关。指点板桥朝日出,马蹄犹可认连环。”稿中佳句极多,不能尽忆,然丰神秀韵,亦可窥见一斑矣。女士有妹,名碧城,亦工诗词,于女学界最知名。其诗虽尝寓目,然多不能记忆。犹记其《清平乐》二阕云:“晚烟新敛,红冷芙蓉院。银汉迢迢更漏浅,风动云华微卷。
水边处处珠帘,月明时按歌弦。不是一声孤雁,秋声那到人间?”“大千尘世,总是销*地。粉怨香愁无限意,吹得满腔红泪。
临风犹弄娉婷,回看能不关情?愿诵《楞严》一卷,忏渠藩溷飘零。”前一阕未标题。后一阕则咏落花也。
能言人所欲言而不能言之意,其诗必佳。吴谷人先生诗云:“愁集灯前如有约,诗成枕上半无题。”二语确为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
闺阁诗之有须眉气者,殊不多觏。《梅神吟馆诗草》中,有《放言》四绝云:“天涯扰扰尽风尘,欲报君恩愧此身。若使朝廷用巾帼,高凉应有洗夫人。”“恨不沙场万里行,岂辞马上请长缨。笑他碌碌称男子,投笔何尝为圣明。”“对酒当歌感慨生,唾壶击缺气难平。卞和空抱瑶华泣,未遇良土岂得名。”“人呼灵运为山贼,众指曾参妄杀人。今古谤言同一例,汨罗不独有灵均。”音节悲壮,气概雄豪,使怯弱男儿读之,定当愧死。
昌黎作诗,好用僻韵。然则古诗为然,近体亦殊罕见。兹于《西青散记》中,得《登诸天阁》一律云:“到处贪奇不碍廉,半生慠骨向松谦。花蒸野粟香于米,雪煮山蔬味胜盐。疲马卸肩原未息,晚莺饶舌有谁箝?扫云愿闭诸天阁,清磐声中检藏签。”履险如夷,是能善用偏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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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翔瞻阙门踌躇思玉音宵坐焰明烛怀古伤我心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