缗蛮*鸟,
止于丘隅。
”1
让义村的水土
空气里,亦有*土的腥鲜和农作物扬花时甜腻的味道。
连绵浑圆的台原丘群,铺天盖地,尽显洪荒。让义村,是台原褶皱里一个古风犹存的农耕村庄罢了,亦是唐代一位大书法家的故乡,其仙逝后墓地在此。让义村何以得名,缘于书法家与哥哥兄弟互敬,谦让好墓地的故事。
厚土高天,天地玄*。一代一代人,以大地为巾,流尽血汗,改造着土地的形状,一代又一代人又回归泥土。
如今,在夕阳的蛋*色光晕下,这众多的土的台原,远看却像排列在笼屉中的馒头,更像集合的乳房。这像馒头的原上,是一个个像馒头的麦秸积罗列其上,发酵的麦秸散发出一股酒味。
主要的河有两条,一名叫漆水,一名叫沮水,左右各一,夹着这块*土。人很渺小,台原连成的大地无垠的广大,太阳与台原平行,天距地很近,旷远、荒蛮、崇高。站在这里的人,常常会忽然忘记手中的牧羊鞭子或者锄头,大吼着通过台原群丘的回声与远古的灵*对话,听见天上滚过去的默雷,以为有人在叫他。
这些绵延的台原缄默不语,似在昏睡,其实在吞噬,吞噬一切生灵的理想与狂妄,快乐和哀愁,使其木讷的劳作和等待春天的到来。
这里的*土细腻、疏松,具绸缎一样的触觉和蜂蜜一样的视觉。*颜色是这里的主宰,土炕土窖土窑洞,都离不开*颜色的绵土,一片混沌。
有了土就有了地,地是让义村所有人的命根。人们能任意叫出一片地的主人,大家都互相熟悉对方的祖宗八代也熟悉着对方的土地,他们心里清晰地记着你这一料种的什么庄稼,最终有什么收成。
让义村的人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农业使人学会了把种子埋在土里,等待它发芽、开花、结果,从播种到收割,一年就过去了。在绵软细腻的深厚土原之上,人无疑是生息其上的土虱子。土地上变化的是附着在上边的人,人谦卑得像土地一样,在土地里生长,最后又回到土地中去。
让义村什么都是淡淡的,因为站在土地上的人相信有稳定的自然周期,知道大自然是有平衡有节奏。他的情感周期和自然周期会合在一起,哀而不伤。个人再大的哀伤,都会被这片土地和大自然担待,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过去的。
人们大多还住着窑洞,窑洞也只有在*土高原上才能打出来,冬暖夏凉,里面砌着土炕,土炕由八块大泥坯构成炕面,面积往往占据窑洞空间的一半。一抱麦秸塞进去,一把包谷杆塞进去,一搂干枯的树叶子塞进去,一缕温暖的火苗就窜起来,无论窑洞外边天寒地冻,窑洞里此时定变得氤氲温暖。一生浩瀚,半生在炕。睡土炕长大的人,有很好的骨骼发育,一辈子身板直溜,刚正不阿,挺直脊梁做人。
让义村有人伤了手脚,会抠半把老土,抹在流血的地方止血消炎-----这是一把院墙上的老土。出远门的人,母亲们却会偷偷把一包红纸裹的东西塞在箱子底下。假如水土不服,老是想家时,可以把红纸包裹的东西煮一点汤喝-----这是一包灶上的泥土。
村子统一还是缺水的,虽然村外有两条河,但是它蓄积不住,不停地流走了,是别的地方的水。泡茶的水来自水窖,水窖的底部一般要铺一层料姜石,料姜石不是石头,也不是土块,奇形怪状如硕大的生姜,人们整理土地时把料姜石挑拣出来,铺在水窖底可以净化水,据说料姜石像生姜一样也使水有了许多功能。
暴雨经常突如其来,把土原打矮一截,齐头并进的水,像沿着沟壑逃脱的群蛇,它们把一些石头卷走,把一个不小的树连根拔起,把一地将熟的玉米卷走,不可一世地冲进村庄,却咕咕咚咚地被村庄藏匿地平线以下的上百个水窖井悄悄饮掉,饮不完的水也无妨,也被村里的三个大涝池喝掉。这水窖在丰水期能大量收集雨水冰雪,避免水涝灾害,在缺水期却能供人畜共用。这里的人,他们骨子里比任何地方的人都渴望水并惧怕着水。窑洞里的容器叫瓦瓮,用泥土在窑火中久经炼烧而成的刚脆之躯,原始而时尚的器皿,怀草木之心,百泉之梦。硕大的瓦瓮用来盛水,水扑扑衍衍地满,满溢着安宁。
让义村不安分的优秀分子们一生都在努力摆脱这片养育自己的衣胞之地,成为没有根基的城市流浪者。当他们在远处疲累了,生了大病了,他们无一例外地要千里万里赶回来,喝这里水窖里泡了料姜石的水。这里,是他们的命根、*灵,牵系着他们的肉身。
病了的你回来了,走到村庄任何一孔窑洞里,主人第一件事情都会让你赶快喝茶、喝水。
看着病恹恹的你,主人像巫师一样说:你远离了这片土地,你身上已经没有了“土气”。你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你是喝这里水长大的。这个地方的土里水里含有很多元素,从小也就被你吸收到体内了,而你却从自己家乡走出去了,到天涯海角去了,到外国去了,又喝了其他地方的水,吃了那么多有*的东西,体内元素不平衡了,就出毛病了,你四处求医,吃了更多的药,身体越吃越复杂了。
你回到这里,再喝咱这里的水,时间久了,身体自然就恢复了。因为,你就生在这个地方的某片土炕上……
2
先生和神器
村里把教师和医生两种职业的人尊为“先生”
药锅,这是让义村最神秘的器物!
药锅只能借,不能还。它是土地安顿不了病痛时,递给人手里的一个铁青色的泥质祭器。
一个村庄只有一个药锅,它放在村里一个特定的地方,谁也不情愿靠近它,实在不得已没有人会把它拿进家门。
如果你不是在那个特定的地方取的药锅,而是直接从一家人那里拿走了药锅,那么,你千万记住:用完时不要再还给他。你只能把它悄悄地,充满敬畏地放回那个特定的地方——这是村庄的隐秘。
村里懂中医的人是乔家耿和,作为村庄的赤脚医生,他一年四季都收草药,他不会亲自去村西头的沟壑里挖药材,村西头的人会挖来一笼笼的*芩、柴胡、*参卖给他,他是村里有文化的人。他总是捧着一本《本草纲目》看,还去县城的药王山上去抄记石碑上《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的药方子。
却说这个药锅,每年都会和村庄的十几个生命关联在一起。
也就是说,整个村庄与寒冷对抗的除过土炕,就是这药锅——特殊泥土烧制的铁青色的容器。
乔家耿和的身上总是有中草药的味道,他行医时除过中草药也辅助有简单的西药,但是中药是他的拿手技艺。
他说,中药讲究配伍,辨证准确,配伍得当,病人的症状即可缓解。就像好厨师的做饭一样,什么菜和什么菜搭配,才能达到色香味俱全的状态,在中药中,有君药、臣药、佐药和实药。君药就是主要的药,而臣药则是辅助的药,佐药则是减轻副作用的药、而实药则是引精的药。中医开出一副中草药就是设计一场战役,各个兵种有不同的战斗任务,有的是正面主攻,有的是侧翼骚扰合围,有的是粮草等后勤保障。比如治疗胃症的“四君子汤”,人参是主君,白术是臣相,茯苓是辅佐,甘草是信使。
他们从乔家耿和那里深信不疑地开了药方,取了中药,在特定地方取了药锅,在窑洞门口支两块砖,燃一堆麦秸,煎药。
药锅来自土地,中药来自土地,来自于天地日月的大自然,因为天地造化,就有了不同的药性,麦秸也来自土地——人们在土地上得下的病,还得靠土地上的这些东西来和解。
乔家耿和是这村子的另外一种权威,他矮壮身材,话不多,不苟言笑,说话落地有声。深夜里当病人的子女哭着寻到他的门前,叩着门呼唤着他,虔诚地就像呼唤能救自己的神一样。
他话不多。总是很果断地问询、开方子、抓药、给一个生命下定义。沉稳、自信,似乎自己从来都没有失手过。他说当人感觉到身体某个部位的存在时,这个部位就往往有了毛病,这是身体提醒主人那个部位病了。
“没事的,吃了这药,三天就好。”听到他说这话,病人一家人就露出了核桃般的笑容。
“不准哭,让她走,不要挡她。”赤脚医生耿和话语里杀机四伏,很有些震慑的力量。一窑洞的人静悄悄不敢吭声,准备老衣了。
在城市打拼了几十年的*赢生了大病,医院治疗不了,叶落归根,他又回到了自己出生的窑洞里。乔家耿和给开了中药,让用他家土窖的水煎药喝,过了半年竟然痊愈。耿和说:你是喝这里水长大的。这个地方的水里含有很多元素,从小也就被你吸收到体内了,而你却从自己家乡走出去了,又喝了其他地方的水,吃了那么多有*的东西,体内元素不平衡了,就出毛病了,吃的药越多越复杂了。你回到这里用土窖里的水煎药,连药带水一起喝,时间久了,身体自然就恢复了。
在省城一家报纸做了十几年夜班编辑的乔家静庭身体越来越瘦弱,面色焦*。他疲惫地回到家乡,乔家耿和一见便说,你的身体没有病,你只是颠倒了黑白。你是文化人,你却愚蠢地“与太阳对着干”。植物吸收阳光的能量,夜里生长,所以夜里你在庄稼地里可听到拔节的声音。人这生物,也要顺其自然,跟着太阳走,天醒我醒,天睡我睡。
村里的媒婆张桂英得了胃下垂,疼得厉害找乔家耿和要止疼药片安乃近。耿和说,这是因为你说话太多了,你说了一辈子话,靠说话吃喝了一辈子,伤了气,你不光胃下垂,你的嘴脸五官都在下垂啊。
赤脚医生乔耿和说,人一天吃几顿饭就得上几次厕所,以前人上厕所用土疙瘩,干干净净,现在人可怜,十几张卫生纸还擦不干净,这是食物都含有*,吃进嘴排不出,好吃难消化。
赤脚医生乔耿和还说,以前的牛粪有香草味道,现在牛粪很臭,因为现在牛吃的东西乱七八糟,还打抗生素。
关于放药锅的那个特定的地方,村里人都知道,就是没有人告诉你……
3
乔家的“惜字宝库”
椿茂萱荣堂上屡承仙露润;天长春永阶前咸舞彩衣新-----这是阴刻在让义村乔家青砖门楼上的对联,横批:耕读第。
多年前,这是村庄为数不多的青砖厦房,这百年的院落在一片土窑洞里鹤立鸡群。门口有石狮子,进门有一个青砖白墙的照壁,寓意主人一生做事清白。石狮子右首有一个一人高的青砖炉子,供人焚化字纸。
这青砖炉子做得精细,底部雕莲花宝座,库顶为屋檐式,檐角高挑,风铎叮当,古色古香。上部窗棂透雕,以散烟气。下面是纸库,炉里纸灰厚厚。侧面张贴用红纸书写的“惜字当从敬字生,敬心不笃惜难成;可知因敬方成惜,岂是寻常爱惜情”之告示。
村里的长老说小时看到过乔家的人把每一张有字的纸都要拾起来,聚在炉子里焚烧,并教育他们说要“敬惜字纸”。村人起初也曾经取笑乔家迷信。但当自己长到了年纪,看到乔家的兴旺蓬勃,似有所悟。
乔家百年来一直是人丁兴旺,像一棵大树,根深叶茂,发出许多枝桠,衍生出多少户就有多少分支。乔家代代子孝孙贤,个个耿直硬正,享有威望。清朝时曾频频出过几位举人,村人皆说乔家风水好。
这小小的青砖炉子,让村人百年来对文字和知识充满敬畏,时时刻刻在告诫偏僻村庄里的人,纸上写了字,就成了一件能为众人带来祸福的东西,不应轻视。
慢慢地,出于对文字的敬畏,村里也就有了许多的禁忌。手不干净不能触摸亵渎书本,写过字、印过字的纸不可随意丢弃地上,以免不小心遭到践踏,更不能拿去“揩屁股”。有文字的废纸总要先积存在纸篓里,然后再慎重地拿到乔家门前的青砖炉子里进行焚化。现在尚居住在青砖院落的乔家老大说,五六岁时,他给祖父点水烟,单手递过去,外祖父说:“错了,晚辈给长辈递东西,要用双手。”吃饭时,他瞄准盘里大肉块下筷子,祖父说:错了,吃菜不要挑三拣四,不要吃着自己的,盯着远处的,夹菜不能把手伸到长辈面前,要从自己跟前往前吃。人生在世,无论轰轰烈烈还是平庸寂寞,其实都是在世间谋一口饭而已,由于祖父的启迪暗示,乔家人处世稳健、低敛,不贪意外之财,冥冥中避开了无数的诉讼、争斗和人生凶险。
乔家老大还记得自己成人时祖父对自己的人生教诲,那天祖父的怪异举动让他琢磨了一生,也感悟了一生。
那是一个午后,八十岁祖父稳坐在院子的青石桌子前,手里举着一只黑碗说这是啥。乔家老大知道祖父晚饭时都得喝一碗包谷酒,他就说是酒。祖父一口气喝完,又倒入了水说这是啥。乔家老大疑惑地说是水嘛。祖父说,这明明是个碗嘛,你心里装着啥就是啥。他随即把水泼在地上,水在地上吱吱地泛着泡被迅速地吸收,祖父接着说:一碗水,风可以将它吹干、土可以把它吸干、太阳可以把它晒干,要想不干,只有在井里面在河里面。独木难林,一人难事啊。
说完,祖父摔袖就走,袖子拂落了黑碗,摔在地上成为两半,乔家老大惊呼,但是老人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屋里走,他喝了酒照例是要在土炕上迷糊一下的。乔家老大觉得很奇怪,便问:“爷,爷,你碗摔碎了你咋不看一下呢?”老人答到:“我再怎么回头看,碗还是碎的。”
祖父还不让子女坐着的时候抖腿,说没有福,有福也被抖掉了的。他让子女吃饭时左手要扶碗,不让人随便吐口水唾沫,他说人身上泪水、汗水、血液、精液,皆是出则不可回,唯有唾液可回。
祖父说看一个家族兴败,只看三个地方:第一看子孙睡到几点起床,加入睡到太阳几竿子高再起来,那代表这个家族会慢慢懈怠下来。第二看子孙平时做不做家务,因为劳动的习惯慢慢改变一个人的一辈子。第三看后代子孙有没有圣贤的经典。
乔家老大现已八十有七,育三子一女。
大儿子自幼好学,博闻强记,成了村上唯一的大学生。毕业时分到省城给大领导当秘书,临走时乔家老大给儿子写“做官不许发财”六字,让老婆绣在枕头上。远在省城的儿子,每晚仕途归来就躺在上边三省其身,扪心自问。由于父亲的告诫和威慑,这儿子不负众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抵抗了不少诱惑与波澜,化险为夷,官至厅级,现已退休。
二儿子从小懂事,高考落榜后参*,在部队考入*校,从普通士兵一直到团长,后来转业回到地方,通过自己不懈努力,一步步走到领导岗位,已经有了一些权力,那时“朋友”之间难免“礼尚往来”,家父一句“物无妄受”,让身居要职的他洁身自好,几乎没有犯过错误。如今,年近五十的他每周要坐轿车从县城回来给父亲恭恭敬敬请安。
小儿子从小心性高,凡事争强好胜,乔家老大让他放羊一年,琢磨羊的习性。在长期的牧羊过程中,小儿子体味到天地间许多关于人生的大道理,这影响了他一生的处世哲学和人生走向。在乡村静谧的气氛中,在羊儿咩咩咩咩的天籁般的叫声中,小儿子发现,羊喜欢待在山丘的半腰上,不喜欢山丘的顶端,这是因为顶端风大地薄,草也不丰茂,而土丘半腰的阳坡上,那地方避风,温暖,能蓄住水,土质肥沃,这样草就繁茂。还有,羊都知道,到了丘顶,就意味着走下坡路,就意味着这一天要归栏,就意味着被关起来而远离了青草。
他最后当了兵上了*校,也成了一名团级*官。因为羊,他明白了人生“知止”的大道理,学会了有节制地索取和享受。
他是个聪明透顶的喜欢琢磨事情的人。他还观察在田地里耕作的牛和骡子,牛是慢性子,任主人的鞭子再敲打也保持着不急不慢的秉性,骡子却是急性子,经常累得浑身汗水,劳瘁而命短。在这里他体会到了人生凡事要慢的哲理,事缓则圆。
多年后,仕途稳健的他,回到家乡在田野麦茬地里转悠时,他是否还记得作为他人生导师的羊?
再说乔老大的女子秀英,平时话不多,却是有心劲。嫁到陕北地界,几年前和丈夫在延安城开了一家火锅店。
回娘家的秀英一次哭得伤心,乔老大问其故。秀英嘤嘤呜呜道:大,以前你呵斥子孙时声音大,眼光灼灼,走路通通有声,喝酒酒量也大。现在说话声音低沉,走路扑扑踏踏,喝酒动辄就醉。我思量你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所以伤心至此。
生意兴隆、日子丰润的秀英明白寒门生孝子的道理,对子女经常教诲:一饭一粥,当思之不易,一丝一缕,当思物力维艰。
4
有情绪的工具
让义村人的话语中,把"肯""爱"字用得最多,这两个字都是情愿动词,表示意愿的,他们不但来描述人,也来描述动物,甚至是天下万物。
比如,研究收成时,他们会说,这块地肯长玉米,不爱长豆子!
耕地时,会评价说:大民的牛不实诚,吃不饱就不肯干活儿!
挖地时,会判断说:这把?头不肯吃土!
拉绳子捆柴禾时,会说:再使点劲,绳子才肯吃劲!
让义村的人这样说话,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畜生和物件都是有生命的,像人一样应该有它们的情绪和思维。所以,你经常会看到让义村的人对着工具说话,或哄劝、或咒骂、或夸奖或承诺。
他们会扛着木犁边走边骂犁:天阴了半个月,你也变得暮气了,你今天不好好干活,偷懒耍奸呢!
他在磨镰刀时会晒着太阳磨,磨完喷一口白酒,太阳加上烈酒,这样镰刀在割麦时会显出一股烈劲——这,村里人都知道。
最普遍最广泛的运输工具是手推车,有独轮的、两轮的,推土、送粪、收割拉运、甚至推老人逛会赶集走亲戚都用这种车。推车是向前推着走,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拉着走,一种是空车时拉着走显得轻松惬意,可以边走边吼秦腔,另外一种是车上堆积的物体太大,向前推着看不清路。几乎家家都有牲畜,既能使役也能攒粪上地,所以给牲畜铡干草,青草的铡刀是畜圈中的必备之物,以及与之配套的牛紇头、牛笼嘴、马叉子、犁、铧,还有打场的箭杈、刮板、木锨,长条口袋、穿子、升、斗,女人从事家庭生产用的纺线车、织布机。
让义村是一个圆心,周围散落着几个小的村庄围着圆心转。村上的智者邢三在集镇上开了一家铺子卖农杂工具,一个镇上的繁华,都赶那风口上的生意,过年卖新衣,夏天卖西瓜,乱乱得没有纲目,许多人倒也忽然发了,另许多人只见终日忙碌,并未见有钱存着。倒是邢三,认定了卖这农杂,绳子鞭子,铁锨和锄,犁和耙儿,镰刀斧头,开门都见生意,没有挤门的红火,也没有关门的冷落,独此一家,四季稳妥。
他不只卖这些农具,还背过人给它们说话,他会对着一地的锄头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一辈子就活名声呢,你们是从我这走出的,就得给我撑脸,干活要不惜身,要有钢口,宁折不弯!
村里还有一种原始的收割工具叫删镰,收割的方式叫“删割”,是将一个一米长的刀刃嵌在一个“7”字形的木柄上,木柄上类似渔网,用竹篾做成。“删割”是个技术活,只有力气不行,挥动时从右至左,像舞蹈,浑身不能僵硬,头手全身都被调动起来,配合默契,要“筛”,这是动作要领,这时全身的气力要聚集在腰上。这种收割方式要比用镰刀收割要快,但是因为不得要领,村庄里没有几个人能熟练掌握。
在田地里用的最多的工具是铁?头和铁锨,都是手工的,生铁,有足够的重量。年轻人喜欢用?头,高高地举过头顶,眼看要落向身后砸向脚后跟了,又急速返回,挖在眼前的地上。?头的重量使得?头深入地下,拉出一块土,从岔开的两腿之间远远地抛弃在身后。
年轻人只顾眼前,往前走,眼睛看着眼前或者更远的的地方,身后是一片新鲜的泥土,酣畅淋漓。
上了年纪的人相反,他们是倒退着走。他们喜欢用铁锨,铁锨和?头比较像,也是一块铁板,把?头掰直,和柄没有角度,就成了铁锨。
和年轻人相比,铁锨比?头使得劳动变得从容和柔和,锨刃轻轻插入地下,脚一踩,入土,把锨把一压,端起一铁锨土,扔到前边的一个地方。
新翻出来的土湿红一片,散发浓烈的泥气,又腥又鲜。他们边干边看着自己干过的活路,倒退着走,心中有数。
5
磨镰刀的声音会使麦子返青
磨镰刀的声音会使麦子再度返青,这些种地的人都知道。一进入农历五月,整个村庄就能闻到麦子成熟的香气。登堤望去,麦浪连天波涌,漫地*金。
斯时,有一种鸟儿在树间穿梭鸣叫,声似“算*,算割”,只闻其声,不见踪影。这是催人民收割的鸟,叫杜鹃,这种鸟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声:在秦岭北麓的这片*土地上叫声是“算*,算割”,在西地*一带的叫声为“布谷,布谷”,在大山秦岭以南的川地叫声却是“民贵呀,民贵呀”。
对于村子来说,五月的收割是一件大事,这是酝酿一年的事情。绿油油的麦苗慢慢变成*黑色,站在一望无垠的地里,交头接耳或者静默,都能制造出一种紧迫的气氛,让人很焦灼。村里总是有人去地头看麦子成熟的火候,噙着烟袋,眼光深远,很严肃。
在远离村庄的城市里,四季不分明,季节是模糊的,岁月推进生硬而没有过渡——在空调的冷暖平衡下,在热烘烘的城市废气熏蒸下,在各种电线磁力线和信号的干扰下,城市人就这样地与自然脱节,已经变得麻木、混乱,极不敏感。
村里其他的人在饭后,等到天黑严实,圪蹴在院子里的黑暗中磨镰刀,很庄严,仿佛等着一件大事的来临。磨镰刀的声音会使麦子再度返青,这些种地的人都知道。所以他们在黑暗中把镰刀磨亮。磨完再喝一口酒喷在镰刃上,这样镰刃好用,有烈性!
一个人面临宏大而神秘的一生时,其实也就是面临几十次的收割而已啊。经历了一次寒暑收割,一个人的生命便向前走了一步。
收割时的仪式是在心里完成的,第一镰下去时,人们的手是颤抖的。地上潮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人就有一些眩晕了。这时,大地很静谧,他们稳住身体,握住跃跃欲试的镰刀开始收割,幅度很大很虔诚,像是优美的舞蹈。他们每一次弯腰低头就能清晰地听见麦秆铮铮铮变*变干的声音,能听见血液在血管奔突流动的声音,能听见细小的昆虫在麦秆间细小的飞动和细小的呐喊。他的身后便留下一个个麦捆,像是一个个放大的脚印。一垄地到头,男人们站起来,女人已经从家里拿来了红豆稀饭和辣子馒头,男人们坐在地上默默地大口吞咽,累得没有力气说话。
架子车在地头,女人扶着车辕,男人用铁叉把麦捆一叉叉挑上去,用粗的麻绳拉紧,男人一使劲,架子车就咯吱响,一些干酥的麦子便滑落下来。绳索深陷进麦捆中,女人也麻酥酥地想往麦茬地里坐坐。
所有的麦子都被堆积在场里了,用铁叉挑开晾晒,在中午阳光最*辣的时候是碾打麦子最好的时机。牛或者骡子被套进辕里拉着石碌碡,踢踢踏踏转着圈子,麦子就刷刷地落下来。儿子这时手里拿着一个笊篱,接在牛的屁股下防止牛粪忽然落下。这个时候最怕老天变脸,刚还是*辣辣的太阳,顷刻间就乌云密布,冰雹雨点劈头劈脸砸下来,这时就像给一个热锅里泼了一瓢水,全村庄都沸腾了,铁叉和木锨的碰撞,男女老少紧张的跑动,浮土夹着雨点砸起的水汽,乌烟瘴气。
麦捆又被堆积起来,从雨中抢夺回的干净麦子被装进袋子扛回窑洞。村里的少年经常会被父亲追打着跑过村落,他们在疲惫至极中嫌儿子们干活没有眼色,活计做得不到位,手脚不麻利。作为父亲的太累了,他们在树荫下喘息,在睡梦中喘息,在阵雨突然降临浇透了麦子时叹息。
如果碰到好天气,碾麦子就显得稍微从容些。等麦秆被碾成薄薄的很瓤火的一层皮,把这些皮用铁叉剔掉,剩下麦粒和麦皮堆积起来,这时要等好风来扬场。而好风一般在后半夜才来,这时每家的男人就稍微休闲一点,慢慢地就着西红柿炒青辣子吃了面,喝了一壶茶,在场上抽着烟等好风。风一起,男人们就挥起木锨趁着好风扬场,麦粒唰唰地落成一道弧线,麦壳则被好风吹远。往往等到天亮家人出来,才发现男人已扬完了场,疲惫地倒卧在那弧形的麦子旁边睡着了。
割麦碾场完后,他们要把脱粒后的麦秸集中垛起来,在场里集积子,往往十几亩、几十亩地的麦秸秆垛一个积子,高大雄伟,像盖房子一样有棱有角,还要懂技术的人反复修理、造型。这种大的积子需要很多人来帮忙,只要谁家集积子,就会有人自带杈把去帮忙,主家酒菜招待,带有收获喜庆之意。
其实,月亮也能把人晒黑。
整个紧张的节奏要持续近一个月。晾晒完麦子,村里人才逐渐松口气,邻居开始互相打问着收成,谈论着天气。
人们这时发现五月的日头和月亮狗日的太*了,晒得全村人都黑了,都瘦了一圈。这时他们也会发现自己在脱皮,胳膊上脖子上白花花一撕一片。
后面几个月时间里,他们会让这些地闲着晒着,叫歇地,为秋季的再一次耕种积蓄地力。
他们中稍微年长的,会在饭后,慢悠悠走上土墚子,极目远望这辽阔而富足的原野。
人们不知道,这是他们给自己物色着坟地。因为他们明显感觉到自己命中的收获又少了一季,自己的生命又向前走了一步。但是他们对死亡很淡然很从容,不逊于任何一个高贵者。反正坟地就在村子附近的麦地里,甚至就在自家的地里,自己可以经常在坟地和房屋中间走动,查看儿子的活计,或者就直接蹲在地头看儿子媳妇们收割……
6
龟兹
在让义村,土地是人们的命根。人吃土地一辈子,土地吃人只须一口。
吹吹打打的响器是铜制的铁制的唢呐,来自远古的西部沙漠古国“龟兹”,村庄人把它们直接叫“龟兹”,字还是那个字,音却念成乌龟的龟了。
龟兹为西域古国之一,也叫丘慈,为古来西域出产铁铜器之地,张骞出使西域后,始为内地所知,其实当时早已立国多年。龟兹的人种为白色的雅利安类型。龟兹人的内迁始于西汉,晚至唐朝中期,规模时大时小,人数或多或少。他们迁入内地,始则聚居于一两个地方,后因各种原因,逐渐扩散至大河南北。
龟兹随他们内迁的主人,开始喧响于广漠的内地,包括这个产生诗经的地方,延续至今。龟兹音色明亮、高亢,音量大,管身木制,成圆椎形,上端装有带哨子的铜管,下端套着一个铜制的喇叭口,也称作碗,锥形管上有八孔,所以在南方也叫“八音”。
每当高原的冬天来临,我知道村庄的年迈者都在暗暗较劲,撑着自己生命的冬天。在这个寒冷异常的台原村庄里,每年冬季,都会有十余个老人撑不过去。这时节,大地沉静内敛着,大地上光秃秃一片,庄稼和粮食早已入仓,他们就老了,就死了,他们的死,应是顺其自然的。
相对于城市火葬的潦草,村庄的土葬更显对生命多了一层的尊重,一个人的亡去最起码惊动了几个村庄的人的惋惜和回忆,龟兹响器惊天动地,仪式冗长而繁琐。
这些叫做龟兹的响器,一开口就是高亢的鸿鹄一样的长鸣,这声音诉说着生命的秘密和悲凉,深而痛地开启了一个个活着的心灵。
龟兹班子在院落一角,集体坐在一条长凳子上,为首的是一位祖辈几辈吹龟兹老者,此外还有吹笙的中年人,敲锣的年轻人,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茶碗和纸烟。吹奏者塌蒙着眼皮,他们职业化的表情似乎只对亡者负责,只用音乐和亡者对话,与外界无关。他们吹奏出来古风的曲调,分成接引、送别、安*等不同的段落和内容。
龟兹音质高亢,笙管轻曼,这种靠空气传播的无形的音响,织成一种祥云一样的东西,悠悠地把亡人的灵*过渡到传说中的天国去了。
人们静默地听着,只一会就不知身在何处了,似乎比那些物质性的东西更让人们情绪高涨和着迷。有人不甘心自我迷失,就仰起头来看天,天空深渊无比,太阳带了一层苍凉的霜意,极高处的一只孤鸟,矢一样不见了。太阳忽然从高空垂洒下阳光,为院落里的每个人脸上镀上了金辉,他们的表情显得庄严而神圣。到了此时,有了这样的乐声相伴,死亡不再是件可怕的事了。
“迎饭”是丧事办理中的第一个仪式——凡是参加葬礼的亲戚朋友,在葬礼前一天下午就开始被以传统的仪式被孝子们迎接,这过程谓之“迎饭”。队伍由孝子们一行组成,且顺序为长子、次子、孙辈们依次排序,龟兹吹手以及帮忙抬纸花蜡烛供桌的乡亲们走在前面,地点一般选择村口或村口的十字路旁,由孝子们的队伍将亲戚朋友迎进村子,直到为亡人临时搭建的灵桌前。
而后,被迎来的亲戚朋友则在灵桌前上香、作揖或磕头,向亡人说说道道,以示自己的哀思,孝子们则跪在两边磕头以示致谢。“迎饭”的时间和顺序,一般按照亲戚朋友们的血缘远近进行,经常会因为次序的不妥弄成不小的是非。
此时,面对被迎来的亲戚朋友和亡者的女儿,龟兹们在做呼应工作,推动着他们的悲伤,使得他们悲上加悲,哭得惊天动地。这时龟兹的声响是抽象的,统摄全局的,对哭声既不覆盖,也不夸大,只是不露痕迹地升华,使其成为全村人共享的幸福和悲痛。许多人站在那种乐声中就不知不觉地留下眼泪来。
第二个仪式是“献饭”,也是土葬前夜最为隆重的仪式,顾名思义就是将各种菜肴面点等吃食由孝子们按繁琐的仪式呈送至亡人的灵桌上。“献饭”的队伍分为男孝子队和女孝子队,一般为男队的长子先“献饭”,他双手将菜肴举过头顶或与额头齐眉,指缝中夹着一根高香,根据呈献的品种和多少分几个轮回,步态缓慢,边走边哭,鼻涕肆流,依此表达对逝者的敬重和哀思。“献饭”除了呈送菜肴果点以外,还要为亡故人送去毛巾、香皂、牙刷和牙膏等日常生活用品,甚至还有麻将。在“献饭”过程中,龟兹们一齐奏响,相互配合,步调一致,荡气回肠,一步一叹,将气氛渲染得催人泪下,悲情满夜空皆是。
“献饭”完毕后,由亲朋代表在亡者灵桌前上香、奠酒、磕头,这个过程也具有很多讲究和看头。是夜,各事已办停当,这时,已围满了前来观看“奠酒”仪式的男女老幼。孝子们浑身上下一身白衣,已经在灵台两边各跪一行,手握柳树纸棍。主事的总管宣布祭奠开始,龟兹奏乐。祭奠很有门道,有二十四奠,六十四奠和七十二奠等。祭奠者穿白戴孝,表情严肃,满脸悲情,先给灵台上三根香火,而后抱拳稍顿,后退一步,躬身一拜,再拜,再向前跨上一步,后退一步,再拜。有懂规程的年长者更是花式颇多:走三角、踩对角、踏四边,如果非常投入,所需时间很长。吹手们吹得眼冒金星、额头冒汗,不甚耐烦,顾不上抽一根纸烟。但有参加丧事的年轻人不会这些规程,干脆直接上香、奠酒、跪地,磕上三个接地响头为是。这冗长的“奠酒”一般在深夜结束。
村庄人口语里经常冒出一些很雅很古老的词语:他们把对某人的重视叫“敬视”,比“重视”多了一层味道;评价某人嘴上乱说叫“乱曰曰”;把某个地方或单位的领导叫“脑兮”;把对某事没有办法了叫“没诀”;把右边不叫右边叫“右首”,左边叫“左首”;把眼睛叫“鸟窝”,以鸟的飞出翔入比喻人眼的神气;骂人也显得文雅,骂滚开叫“避!”,或者骂“滚一岸去!”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村庄人把埋葬不叫埋葬,而反过来叫葬埋,更显一层深意,这是丧事办理中的最后一个仪式,全村各家代表参加。送葬用的丧车四边挂着杏*色的布帘,前后左右共需八个人抬着走向墓地。而今,抬丧车往往由四轮拖拉机代替人力,虽说是方便不少,但少了些许隆重的味道。
送葬出丧的时候,龟兹也在行进中吹奏。丧车在前,孝子们身着粗布白袍,头顶白孝,一字排开紧跟其后,手拿纸棍,伤心痛哭,沿途邻居村人要在大门口点燃一堆柴火为亡人送最后一程。在熊熊的火光中,亡故者的长子,走在前面,头顶一青瓦盆子,里面盛有烧尽的纸灰,被人搀扶,步履迟钝蹒跚,表情难过非常,痛哭流涕,在出村口时却猛然将瓦盆摔于地上,后面的孝子纷纷将其踩碎。
长子也许过度操劳悲哀,说话声音沙哑,大哭一声就像断了气一样。搀扶陪伴的亲友此时也一副严肃悲哀的神情,一直不停地好言劝止节哀,有时亲友越劝,长子哭得越是伤心,惹得其他孝子们也哭声一片。龟兹在丧车旁边吹吹打打,一阵紧似一阵,吹手们非常卖力,直吹得两鬓冒汗珠,也将白脸吹涨成了红脸,乐韵婉转悲切。
来到旷野中的坟地里,原上只有一层缩在冻土上的麦苗,显得格外辽阔,龟兹的乐声与在庭院中的感觉亦有不同。嘹亮凄厉的龟兹声响中,棺材已由众人平稳地放入墓穴底部,在这个过程中,站在墓穴上的人要竭力用绳子保持棺材平衡,说这预兆着亡者后代今后几十年的运气是否平顺。
而后,长子和亲朋跳下墓道,两人背对背,一人面向棺材,一人面向墓壁,配合上面的绳索将棺材推入墓穴。然后,孝子把溅落在棺材上的*土轻擦除之,在棺材下端,点亮一根蜡烛,地面的人开始传递砖头把墓口封固。
忽然,龟兹开始猛烈奏响,它与举哀的队伍形成联动,归纳与提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天成。有了响器的点化,哭就成了对生死离别的诵经般的歌咏,成为世代传袭的不朽的梦幻一样的声音。整个仪式节奏在加快,孝子起起伏伏加紧向乡亲磕头拜谢,在一片哭声中,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几十把铁锨上下翻飞,将*土投入墓道。主事的总管这时也穿梭在劳动的人群中,横着拆开一盒香烟一一散发,代替主家表示谢意。一个家族有无威信和人缘,在这时淋漓尽显,村子西头的张三因为平时懒惰,没有维持很好的人脉,老父亲葬埋时乡亲们则拄着铁锨把懒洋洋无人施力,把个孝子张三急得挨个磕头。这只是特例。
斯时,平地上兀自凸出一个圆形的坟堆,棺材是长方形的,好比地,坟是圆形的,好比是天,所谓天圆地方。孝子们将手中所拄的所有柳木纸棍插入坟土中,然后跪拜在亡人墓前磕头再三,凸起的新鲜坟土上插满花圈、纸扎的童男童女、金山银山等。
冥灰妖娆,喉咙呜咽,香火缭绕,天马奔驰。*归*土,万事皆休!
死亡,就是对这个世界毫无感知,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快乐没有痛苦,那爱那欢乐,连同痛苦都是如此珍贵,因为它标志生命的存在。
此时,亡故的人已经入土为安,龟兹班子不再进村,他们把响器收进布袋子里从麦地里直接拐上大路回去了。从坟头立起的人蹒跚地走出来,还要继续自己的日子……无论多么悲哀,人们最后都不会绝望,因为种粮食的人们始终相信循环,冬天万物都会枯萎,死去,可是他们明白万物复苏的春天一定会来。
村庄里,一个人老迈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参加完葬埋的老迈者,心情阴郁地走向寒风中的田野,相见一回一回老,他们当务之急是在给自己觅一处去处。
一茬子人死到高潮时,会接二连三地离去,村里的讲究:夭亡或者凶死的人,是不能进祖坟的,须得天黑定,觅几个精壮凶煞之人,用架子车拉上,找个僻静之地挖坑埋掉,用棘刺压在身上熏烧,以防尸变。另外,如果是孕妇意外死亡,腹中子没有死,也不能埋到祖坟里,因为腹中子会变成“墓虎”,吃光全村人。
麦子割掉了,又该掰包谷,一茬人和一茬人之间,似乎有一段空闲的日子。一代人一过,天上会落下一层土,把该埋掉的埋一些,下一茬子人在尘土上继续生活。
仁厚黑暗的地母却总是默语!以沉睡静观的姿态,吞噬一切,悲欣交集!而龟兹高亢、嘹亮的金属颤响,会把*灵拉升,直接送入云端……
7
童年的冷在身上藏了一辈子
人的骨头是有记忆的。一个人一旦在年幼时被冻伤了,骨头几十年也不会忘记。一说冷,冻伤的骨头会在身体里隐隐作痛。它在提醒你:当真正的冷到来时,没有人能帮到你。
村子让义村是在一个高原上,特点之一就是冷,它在冬天是明晃晃的寒冷。
冬天的清晨,天还黑着,上学的孩子们用废弃的洋瓷碗四面穿上铁丝,里边笼着一碗炭火,有的是玉米芯。他们排着队谨慎地走在黑暗中的羊肠小道上,黑夜的冷吞噬碗中可怜的火苗,所以他们得边走边抡一抡火,让火更旺些,好像是要把寒冷赶走。
他们带着棉帽子和手套的手,被冻伤成很肿很胖的样子,糯糯走动着。天热后耳朵和手会发痒、烂掉一部分,半年不好,这是热与隐藏在耳朵和手上的冷在做斗争。
这些风给这里的人脸蛋上留下红色的印记,好看也难看,用再好的化妆品,一辈子也难以消除掉。
天亮了,虽然阳光一出手就很透彻强劲,但是空气仍然寒冽得像一块透明的冰,路上、村子里很少看见人走动,只有炊烟,刚一出烟筒就被风把热量吸收干净。
在这寒冷里,整个村庄和灌木是紧缩的,都像变小了一圈,一切枝枝叶叶地全部省略掉,包括颜色,只剩下土的颜色和黑色的树。最醒目的是村里和田地畔子上的柿子树,全掉了叶子,黑色高大的枝干像人手一样擎举着,在深蓝天空的背景下像一幅幅剪纸,细看,那剪纸的树上却有无数的黑点,那是麻雀,那麻雀也像被冻在了树干上。
有的柿子树上甚至擎举着一个黑色的鸟窝,这鸟窝离地面曾经越来越远,离开人们的视野被遗忘。如今却失去树叶的遮挡,忽然清晰地端在你面前。
冬天的中午,村庄一般很宁静,寂寥和萧瑟,太阳红红地冷着,与原平行,原上是一圈圈的犁沟,像一个个硕大的指纹和手指。阳光很刺眼很亮地照在这些土原上,还是冷,明明白白地冷。
在一条沟的一条墚上,一个闲不住的中年人与一头牛正在歇息,牛立在犁沟里,喘着一股一股的白气,身子一耸一耸,主人在抽一根劣质的纸烟……
只有风,很干很硬,抽在一个个土丘上,柿子树枝这时也嗡嗡地发出金属的颤响,有些树上挂着几尺长又冷又白的冰溜子。天冷,偶尔有人,也走得疾。
一个人背着一捆玉米杆逆风走路,在一条小路上与风狭路相逢,这人使得广袤高原上散漫的风有了方向,它们呼啸着,呼朋唤友,聚集到小路上企图穿过这个人的身体,或者把他掀倒在地留在原地,趁他朝起爬的时候迅速刮走他紧裹的热量,使他变硬。他抗衡着,弓着身子,玉米杆在与风的对抗中像一把有方向的火焰,在高原上摇曳。
把村里王宽冻伤的不是夜晚,是在一个清洌洌的早晨。
他的从来没有做过生意的父亲,却从大城市批发来十件羽绒服,让他搭便车去很远的一个叫照金的集市上去卖。更重要的一点是——村里的人已经有人开始叫他的大名了。在让义村,长辈人一旦开始叫你的大名,事情就比较郑重了,说明他们把你当大人看了。
他坐在敞篷的汽车上,他坐在寒冷里,迎着高原冬天刀子一样的风,这风先是一层层刮走他的热量,最后到了他的骨头里。他喊着司机,敲打着铁皮的车顶,所有的声音都被冻住了,或者被风吹走了。他不停地跺着脚恨不得缩进地里,他意识到风在他的骨头上费了些时间,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没有了身体,只有一双眼睛在风里……
后来,成人的王宽,落下了病根,一生都怕冷,一说冷骨头就隐隐地疼。几十年里,他总是披着一件夹袄,因为他深谙,当真正的冷到来时,没有人能帮到别人。
冬天的傍晚,日落时分,正西一圆,红得成血。这光晕下的高原辽阔、汹涌,如勃然厚重的海浪忽然凝固了,它充盈在金色的光芒下,没有一点死角,视野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巨大的*色土原拥挤着、臃肿着,连绵开去一望无垠,像众多的馒头或者乳房……在这样的气氛中,就有女人们陆续出来揽柴烧炕了。手里挽着一个硕大的竹笼,身子稍微斜倾,显出安逸和慵倦的神态,头缩着,上面包着一个头巾,惊惊诧诧地踩在冰茬上,臃肿的棉衣遮不住窈窕的腰身。稍倾,家家土窑上的烟囱里就冒出浓浓的烟,弥漫在乡村的空气里,有很重的苦艾和蒿草的香味。
女人在院子里搅水,衣服臃肿,辘轳似乎是被冻住了,嘶哑地响着,铁桶拽着井绳一路向地下深进,水窖口的上方弥漫着一团不易觉察的温暖水汽。
越荒蛮简洁的地方越盛产思想,越寒冷贫苦的地方越盛产火热的爱情——这是这块土地的魅力。女人边绞水边思忖,这个村庄其实就是许多绳索串连在一起的,比如井绳、拴牛羊的绳子、骡子拉的犁套、男人女人皮的布的腰带,没有这些绳索村子就散架了。
而土炕就温热起来,这种舒适恒定的温度能持续很长时间,村人就用这土炕抵御一个个漫长的冬天的夜。炕下边摆着一溜黑色臃肿的棉鞋,像码头停泊的船,生命的哲味很厚重。一家老小在土炕上拥被而坐,要么眯眼歇息,要么泡一壶酽茶,茶是产自陕南的青茶,烧煎煎的水,你一杯我一杯地喝。
冬天的黑夜里,往往就有猫头鹰和另一种神秘鸟儿的恐怖叫声,猫头鹰的叫声是“醒乎”、“醒乎”,音质如老者般沧桑和振颤,另一种神秘鸟儿叫声是“姑姑妙”、“姑姑妙”,声音凄厉。
村里有人白天抓住过猫头鹰,一个头像猫身子像鹰的怪异动物,“姑姑妙”却从来在白天没有见过,只想象它是一种快速在树枝间穿梭的不吉祥的鸟。
村里人说,两种鸟都是来招*的,叫了第二天村里肯定死人。猫头鹰是叫老不叫小,“姑姑妙”是叫小不叫老。所以,当“姑姑妙”的凄厉声音划破村庄黑冷的冬夜时,村里的儿童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头缩进棉被中……
8
两棵背井离乡的树
村庄每户人家门口都有一棵树,这是这户人家的威严。这树是否蓬勃、威势也似乎暗示着这户人的现状和走向。
村里多的是椿树、皂荚树、楸树、梧桐树、小叶杨、槐树,虽然缺水,但是远看村庄,它依然是坐在一簇簇的绿荫之中的。
村庄早先确实是有两棵龙爪槐的,它们的特点在树冠上,冠上的枝干密集,弯曲如龙爪,枝叶却细碎,也不丰腴。有风吹来,也不摆摆腰肢,就那么呆如木鸡,只有密集、干硬的枝干,遇到风才发出金属一样嗡嗡的颤响。
这龙爪槐生长极慢,甚至不长,所以木质坚硬如铁,用手也难掐出一个印子。从我记事起这树就呆立在一孔窑洞前,左右各一,有碗口粗细,枝干褪掉了皮,发枯白的颜色。窑洞的主人在两树上钉上一副铁环,一个拴牛,一个拴骡子。只有在实在闲得无聊时,这牛才会用舌头舔舔它。
它们实在长得慢,岁月从它们密集枝干的罅缝里涌过去,树下的少年变成了胡须茂密的壮年人,变成须发稀疏落寞的老年人,而它们却永远保持着这副旧模样。下地的男人们,在树身上磕掉锄头上的土或抹掉布鞋边上的泥巴,他们还要骂骂咧咧地说:这丑东西!女人们也不恭敬,她们把洗了衣的脏水一盆盆地泼在树根。
这个*土高原褶皱里的偏远小村,这树,这村子,这些人,就这样在各自漫长的生命中消磨着各自的日子。
记忆中震动村子的一次喧嚣是在夏季的中午,人们正在收割,雨后的烈阳熏烤着土地,麦田里密不透风,热气蒸人,人们弯下腰正在收割,麦秆在阳光下铮铮的声响和自己血管里的喘息声被放大,真静啊!真热啊!
这时,八辆大型卡车、四辆伸着长脖子的大吊车轰隆隆地开进村子,沿途挂断了许多人家的树冠,树的枝叶遗了一路。村子里的人们既兴奋又惊惶,劳作的他们纷纷直起腰,巨型机器轰隆隆的响声搅得他们心慌。
这些机器的目标是那两棵龙爪槐,他们在两棵龙爪槐前围成一圈,拿着工具大声争论和商议,然后开始画线挖土。
在夏日的热空气中,两棵龙爪槐主干静默,叶片喧哗。
这些人用石灰在树的周围圆圆地画了一个圈,把这块土整个挖下来,深度两米。第一棵树被整个吊起来时,树像被惊恼了样挣扎着一震,根部的土在空中抛洒下来,只剩下一把根须,在亮亮的夏日中午的阳光里很怪异很陌生。第二棵树根部的土则全部被细麻绳一层层缠裹住,它起先像一个喝醉的壮汉摇摇晃晃,遂被直直吊起,不情愿般,绳索铮铮吃劲。
村民们从晒麦场聚拢过来,蹲在两个大坑周围。他们得到的消息是:这两棵树是品种稀少的龙爪槐,省城的一个公园用一台二十七寸黑白电视换走了这两棵树。电视放在村长家里。
以前骂过龙爪槐的男人们张大嘴一遍遍说:真是稀罕的树种啊。女人们也一遍遍说:就是。村里的狗们也兴奋了,它们疯了一样在跑圈圈,红着眼睛,其中两只狗窜过来,对着挖得带劲的人屁股上就是一口。
正在被五花大绑装进大车厢的树在村人眼中有些陌生。他们一生中都没有想着某一日能进到省城去,而这些一声不吭的丑树却忽然去了,它们将享受贵宾的待遇,以庞大炫赫的车队装载,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公园,受城市人的瞻仰和参观。
但是,人类的城市里讨厌一切有长势的东西,非得将其阉割,遏制住阳性。城市一律是阳萎的!坚挺的只有钢筋水泥的楼房,冰冷势利地戳在空中。城市的人企图把社会的所有资源都集中到城市中来,把站在田野里的大树、老树、品种珍贵的树一股脑地移栽进城市里。
树木在城市里难以长大,城市的人类会定期剪短疯长的草坪的草,砍掉张扬的树的主干,只象征性地留一些偏枝。
树长在城市里,就一生都缺少水。城市是不蓄水的,一下雨,水找不到土壤,就汇集成灾,顺着下水道流走了。也就是说,城市的雨水再多,也与树无关;城市的雨水再多,这城市也干巴巴缺水。一座城市里缺少了水,就显得愣头愣脑的没有灵气,一座城市缺少了树,就显得冰冷干燥,火气很大。
“叶落归根”对城市的树来说当然也是一种奢望,水泥把树和土地隔开了,城市的树掉了叶子,也腐烂不到树根的泥土里,会被清扫干净,树和落叶就像可怜的母子,眼睁睁地就被分离了。
两棵树在村庄实在也不算什么,村庄没有感觉到,村庄里的人却感觉到了,他们空落落的心情一日甚于一日,挖走树的地方是两个硕大的土坑,雨水流积进去,像村庄翻开、化脓的伤口。
村庄奇怪的事情多了起来:先是一个少年和几头猪先后被淹死在这树坑里,因为阴雨天气里边积了一汪泥水的。另外,就是村里整日不吭声的王晓晓在村长家看电视砸了电视。再就是,村里娶了几个媳妇忽然全跑了,像提前商量好的,几个跑了媳妇的后生,整日神经兮兮地在村庄里胡闹,见狗打狗,见鸡抓鸡。
村长请村里的四川婆看,说这是村庄的两棵神树,被挖走去了村子灵气,被深挖两个大坑后泄了村庄的气,坏了风水。必须找两棵树以前的树根,培养成小树,填了大坑,栽在先前的位置上……村长叫来人,一一照办。
如今,两棵小树已一人高了,有人还在附近修了小神龛,绑了红绸子。
两棵龙爪槐在城市也传来消息,没有带走土的那棵去以后就死了,连土带根挖走的单独活下来了,病恹恹、惊惊惶惶地站在一个公园里。
这是逃离农村两棵树的必然宿命!
两棵树以前站在旷野里,呼吸新鲜的风沐浴温暖的阳光,身后有靠山,脚下有厚土,风越摇撼树根越深,迎风炫炫赫赫,随心所欲地站成任何姿势。而城市里的树,因为水泥和钢筋的阻隔缺少了泥土,一有大风和大雨,树就踉踉跄跄站不稳,甚至连根拔起。被拔起跟的树,你可以看到,它在城市不仅没靠山也没有多大的根基!
人挪活树挪死,树是最忠贞的,一旦被挪便是要得一次大病。
功利急促的城市人,在碌碌的一生中,有没有闲暇定睛观望过这一棵从村庄挖来的不适应的树?
在许多年后的某些零散的日子里,这个村庄走出的零散的年轻人们,曾经零散地去省会城市的公园里去找那树,皆无消息。
这树就这样被带进水泥的森林里,失去了踪影,村庄的一些年轻人,走进城市,也同样被命运抛散在四方……
9
村庄总有一些冥想的人
依靠土地和种植生活的人,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冥想。
冥想者知道万物有周期,天生有一种长久的耐心,把种子埋在土里,有的是时间等待它发芽、开花、结果,他们也不乱跑,从播种到收割,有一年的闲时间。
村子东头走出张平遥是城市里一所大学的教授,也是一辈子能折腾的人,退休前后一场大病,却变了个人一样忽然就安静下来,辞掉城市的一切实的虚的名誉和职务,双耳不闻窗外事。他带着老婆宿命般的又回来村子了,在镇上开了一个小铺子让老婆去打点,自己独住小院,种着附近自己的二亩田地,养一头牛,一群鸡,淡泊地静享自己最后的岁月。
他首先想通的是自己的仕途。他给人说,在这个村子,我算聪明的人了,在城市里我也算勤奋的人了,在单位我也算口碑好运气好的人了,我拼搏了一辈子,才到了现在的位置,这就是一个村里人在这个城市的极限。
他用一个他知道的体育特长生举例说明人生的偶然性和不可控性——这位一心要通过长跑出人头地的年轻人,他看见了长跑竞赛的前十名的照片挂在长安街,不幸的是自己这次是十一名。第二年年轻人跑了第四名,人家组织方只公布了前三名;第三年年轻人跑了第六,公布了前五名;第四年跑了第三,只公布了第一名;第五年跑了第一,媒体却只发了一张赛事的照片……这就是人生,像一个博大广阔的海洋,在深的浪里埋藏着无数的偶然和必然,丰富又荒诞,不可控,不确定。
他还想通了时间。在他生病的某一天,他突然省悟到自己迄今所做的全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他想到生命的短暂,从此一定要万分珍惜光阴,用剩余的生命做自己最有价值的事情。后来他又发现,生命太宝贵了,无论用它来做什么都点儿可惜。
他感触地说,人一生太慌促了,我们生在产房中,死在太平间,中间是病人。城市的时间太快了,几十年快得像座山车,等我甩出来我已经两鬓斑白啦,我没有时间想事情,我还有许多东西没有琢磨透。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
他还说,宇宙,从空间上,无边无涯,从时间上,无始无终。我们看到的星星,只是亿万年前发出的光,我们看到的城市在地球上就是那么一点,楼房就是那么一点点,奔劳在里边的我们更是一点点点,但是我们却心怀心事,忧心忡忡。我们陷入具体的生活,具体的日子,酒色财气,为钱忙,为钱亡,酒色财气加手机——不能思考大问题。
回归后,他经常行走在村庄的沟沟畔畔——这些他孩童时跑上溜下藏猫猫的地方,似乎在丈量,又像是在寻找。
更多的时候,他会靠在一截土墙或者麦秸积,晒着暖阳,眯着眼睛,神游万里。
此时,天地屏息,远处,是大片地玉米地,更远处是连绵的像馒头一样的*色丘原,原与太阳平行,中间是死一样静寂。这个经历了一切的城市的拼搏者,终于参悟出许多东西,宿命般回归泥土的母体,成为一个冥想者。
他连续多年研究种子生长的规律,冥想种子的生命节奏。他根据槐树多年来开花的日子观测出某一年农业季节来得要较晚一些,根据花期的延迟他建议村人选择适宜的播种日期,免得种子下地后受到低温的损失。他把这叫"物候"。
经常有学生来看望请教他,教授一天告诉他们,《诗经》就产生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诗经》的作者其实不是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都是来自民间的人,都是这里的种庄稼的人。《诗经》里描写的都是农业背景下一种淡淡的东西,是典型的农业美学产生的作品,是彻底的农业审美。如其中的名篇《黍离》,其实不是我们课堂上讲的是亡国诗,其实是一个人经过玉米地时的忧愁心情——有一天,他经过玉米地,他看到玉米在发芽,联想到自己的哀伤与忧愁;有一天,他又经过玉米地,看到玉米在接穗,又联想到心理的忧伤与哀愁;再一天,他看见玉米已经结出粮食,心里依然非常忧伤与孤独。
教授对前来请教的研究生们说,这种农业时代的静美与乡愁,是一种悠长的情感,一种正在消失的农业社会审美规范和美学……随着工商业社会的来临,人在土地里那种深厚的经验,那种悠远朴素的情感,正在慢慢淡下去。许多悠远的情感不会出现了,现在的人都静不下来表现和体验这些淡淡的很慢的东西了。
在这种节奏里,这位教授谦卑得像土地一样,除过眼镜外一律村庄人打扮,回归在土地里生长,寻觅以前那朴素、平实、悠远的情感。
教授说万物都有生命,心中皆有数。他说丝瓜也能考虑问题,也能行动,它能让无法承担重量的瓜停止生长,它能给处在有利地形的大瓜找到承担重量的地方,它能给悬挂的瓜平身躺下。他曾经长时间静观院子里一株丝瓜的成长:一株丝瓜爬出了篱笆,爬上了院墙,能在一夜之间悄悄长出半尺,越过土墙,他竖了一个细竹竿供丝瓜继续攀援。开了花后,这株丝瓜上就有了三朵*花,不几天*花变成了小小的绿色的小瓜,瓜秧顶端最初的一个小瓜迅速长大,竟然把瓜秧坠下来一点,他很担心。第二天,他却发现顶端的瓜得到命令一样停止了生长,长在瓜秧下端的两个瓜后来者居上,发疯似地长,不几天就长大了,稳住了整个瓜秧的平衡。过了几日,他又有了新的担忧——下端这两个瓜快速长大后也把瓜秧拉扯得也摇摇欲坠了。就在他的担忧之际,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不知什么时间,两个瓜把自己抬高了两寸,平放在了靠墙的一截矮墙上!
他还观察到,一株竹子生长的过程也是充满了趣味与玄机,竹子前四年时间仅仅长了3厘米,第五年开始,以每天30厘米的速度疯狂地生长,仅仅用了六周的时间就长到了15米。其实,在前面的四年,竹子将根在土壤里延伸了数百平方米。他由此来告诫求教的学生们:人生需要储备。有时看起来没有任何回报的付出,是为了深深地扎根。
他说,人生下来就是一股能量,你成长、衰老的过程就是能量消解的过程,你老到足够的年龄,没有了能量,你终将匍匐于地,来自泥土,最终回归博大的泥土。
村里的正在上大学的小伙赞同说,你说得对,就是搅水的辘轳,被绳子紧紧缠住时就有势能,当一圈圈被桶拉开,就散劲了,安歇了。
他说,女人是一个家里的风水。好女人会把坏事变好,好事更好,独木桥走成阳光大道,给这个家族显示出无量的活力和威势。福祸相依,说的就是女人。
他说,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命运,生活习惯决定了寿命。人一辈子不能抱怨,好运气会被抱怨掉的。这就像打麻将,牌不好时要憋着,运气会回来的,河东河西嘛。
他说,人一生都在埋种子。有的种子马上发芽,有的种子多年后猛地发芽,有的种子一辈子都没有发芽。万事万物皆有因果。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啥秆秆发啥芽芽,啥蔓蔓结啥瓜。
村里的正在上大学的小伙解读说,这是在强调辩证唯物主义里事物发展的内因呢。科学证明,一个人后期的教育只占两成。
他说,一个人的心理是挂在面相上的。
他说,人的一生,两头是一样的,分不清男女。前半辈子长成什么样子是遗传的,后半辈子靠自己修,是变化的,心底良善的人会越长越慈眉善目,仪表堂堂,心底龌龊的人即使以前是俊男美女,后半辈子也会越长越难看,都是自己修的。
村里的正在上大学的小伙解读说,这是在讲影响一个事物变化的外因,甚至是比“相由心生”更深刻的意思。
他说,人一辈子是终极公平的。吃多少饭,有多少财,喝多少酒,娶几房老婆,都有个定数。你看现在多少人狂吃烂喝,把命里八十年的东西十年就吃完了,吃完了他的命中定数,他的病就来了,他的命就不长了。你看多少官员,聚揽财富,他的命中其实没有这么多财富,他却要占有这么多,德不配位,不是夜夜睡不着觉吓死了,不是身陷囹圄成为阶下囚了嘛;你看多少人贪心女色,沉迷风月,有几个长寿的呢,因为他们命中就没有那么多阿。
村里的正在上大学的小伙解读说,你说得太对了,你看《金瓶梅》等古籍中,西门庆诸人,要么淫死,要么出家当和尚啦!
大千世界,愚者看树叶,智者剖树根.......走出村庄,又蹒跚着回归的张教授,正走入另外一个隐秘的世界,冥想着天地间的玄机和大奥秘……
10
瓦癖
一个让义村走出的人,已经是省城建筑学院的教授,十多年却在偏乡僻壤行走,寻瓦,收瓦,花上大把的时间和钱,希冀瓦能重新回到生活中来。
人居屋顶下,鸟宿屋瓦中,瓦之上是苍穹。
那时候没有高楼,在高原上也没有高山,他小时候最想攀爬的是屋顶,那是尘世的顶端。但是,小孩子是不能上房顶的,上房子的只有大人,他们一般是在连阴雨后上房“检瓦”,把漏雨的烂瓦换掉,或者把移位的瓦复原。
一片瓦上有时间,有目光,有泥土涅槃的全部过程,它能通天接地,可以呼吸。
人们在熊熊火光傍边,看到火把泥土变成了陶和瓦,把矿石烧成溶液,木头燃烧发出了火光。水又能够把火熄灭。这种现象使古代的思想家想到了木、火、金、水、土是万物的本源。烧制瓦器这件事使得人类向文明跨前额一大步,根据五种东西的彼此作用,又产生了五行相克相生的理论。根据这几种东西的颜色---树木是苍翠的,火光是红艳艳的、金属是亮晶晶的,深深的水潭是黝黑的,中原的泥土是*色的。于是青、赤、白、黑、*五种颜色就被拿来,成为颜色上的五行了。这个四方、五行的观念被古代思想家用来分析许多事物,音乐上的宫、商、角、徽、羽五个音阶,天上二十八宿的分隶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方,都是和这种观念紧密连接起来的。
夕阳缓缓地滑过窗棂,照在哪些遥远村庄的瓦房上。瓦,是最慢的事物,从第一片瓦上了屋顶,瓦就一直保持了它的形态,已经有二千年的时光。后面有了机瓦、陶瓦、琉璃瓦、石棉瓦、钢板瓦,各种材质的瓦很快又被下一个新材料替代,但是漫长的瓦史上只有土瓦的生命最长久。
瓦,是一个温暖的词语,瓦是人类的童年,农耕文明的记忆,心灵的故乡。来自哪个坡上的土,制作的瓦有着迥异的生命体息。
如今,瓦,终于大批地消逝,作为庞大农耕文明的建筑面貌承载者,被另外一些先进快捷于它的产品代替。在城市里,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中,难得见到瓦。
在襁褓中啊摇篮里,我睁开眼就会看到那片片灰瓦,因为摇篮的摇动,看到那片片瓦也在摇动,懵懂、好奇地不知为何物,懂事之后才知道是位我们遮风挡雨怯寒避暑的瓦。长大后爬上树去看瓦,瓦像一本打开的书,瓦的翅膀在夜间巨大的空间里飞翔,一羽清灰。
拆瓦时,搭一个长的木板在房檐上,瓦像流水一样无声滑落,一沓码起来。
小时候,疯玩时遇到暴雨,无论雨下的多大,只要躲在屋檐下就有安全感,在他幼小的记忆中,瓦就是庇护,就是温暖,就是家。
屋子一直在漏,娘说,我上去看看,肯定是瓦的事。她从一个墙头到房上去,我站在屋子里,看见了一片瓦在动,屋子里的雨停止了。那一刻我感到了瓦的力量。
瓦,有平顺安稳之意。那覆瓦的房屋,曾经是无数人的梦。大瓦房,听上去便是一种富足。掂起一片旧瓦,甚至能嗅到旧日的气息。是岁月,天地,家常烟火。瓦需要的世上最简单的事物----水、土、火和人的手。
砖座,兽脊,瓦顶,楼前延伸出来的有廊檐,支撑廊檐的是明柱,下面是下方上圆的础石。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曾经被土匪烧过,因为是瓦顶,土匪抱来许多柴草引燃。听人讲,当楼房被点燃时,在热力作用下,房顶的瓦呈现出飞翔的姿态,有的斜着飞,有的平着飞,有的垂直飞。
瓦胚子,在一个旋转的圆柱形东西上,致泥薄厚均匀,成一个筒状,晒干后切割成三等份。烧瓦和烧砖是在一起的,砖放在火周围,外围再放瓦,一级一级,层层叠叠盘上去,一直盘到窑口。烧到一定程度,要青瓦的话,要把窑口和烟筒封闭起来,往里边浸水,这时候会热气熏蒸。瓦在这个时候在窑里变色。不浸水的话就是红砖红瓦。
房顶瓦垄间茁壮生长着的瓦松,蓝色荧光的针叶坚挺地指向蓝天,没有土壤,只有烈日、暴雨、寒风、酷暑,然而,这些小生灵却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就长到房顶上了。瓦松是在册在典的,也叫瓦玉,瓦莲花,向天草。是一种药品,药性为“酸、苦、寒”,富商巨贾的公馆、别墅上市不长瓦松的,现代都市的高楼大厦上也是不长瓦松的。
八五年,中医先生开出的处方中就有一味瓦松,药铺里买不到,偌大一个省城也几乎寻觅不到。农村,即使在很偏僻的山里,农村也早被瓷砖、不锈钢、预制板所统治。
他在城市里开了几家茶楼,叫瓦库,是创新,也是守旧。瓦是旧瓦,茶是新茶。主要的材料和物件是从民间寻找来的老砖、旧瓦、老木头以及过去人们使用的旧瓦罐。不宏大,不时尚,不夺目,不张扬,平静中透着安详。瓦舍,来时瓦合,去时瓦解。青灰本来就是谦虚的颜色。
他一双妙手,将瓦和瓦*安置在城市的心脏深处,人一进来看到瓦就变得安静了,就变得本真了。
两个生意经,一对矛盾人。争得面红耳赤,入得茶馆,做最后了断。进来茶不对味,酒不知己,唯有看瓦,看着看着,心窍大开,吵变成了笑。临了牵手出门。此即瓦合。
另外一对痴男怨女,难以决策爱还是不爱,纠缠多年,苦不堪言。男女相约,在宁静的环境里,不再纠结,注意拿定,不再纠结,一拍两散。即是瓦解。
有偏方治疗腮腺炎,捉一只癞蛤蟆在瓦上焙干,捣碎,拌香油涂抹。寻寻觅觅,找不来一片瓦,在地主后墙边挖出一片缺了一角的瓦。父亲曾经羡慕过高大的瓦屋,瓦顶上的过风脊,脊上灰的鸟兽。
原来住草屋,雨落房坡,声响有时沉闷,有时凄厉,有时像啜泣,有时像叹息。草屋上每晚有蛇悉索爬动,大人说蛇是养老屋子的。
雨落瓦屋,无论雨大雨小,皆如音乐,清脆。顺着瓦垄流动,声如花儿饮露,湍急率性,瑟瑟清音,温情而绵远,在门前一排砸出水坑儿。
阳光落在瓦上,被一节节隔断,似乎有了瓦的节律。
一个五保户老人走了,仅有的财产是茅屋傍的一堆瓦,这是他多年的积蓄,他的梦想是有一天住上有瓦的房子。每捡回一片较为完整的瓦,他都要码在哪里。他走了,那堆瓦不知道谁把它们遗失了,它们没有可去之处。
夏天来了,疯长的草把那堆瓦覆盖住了,冬天,野草塌下去,那堆瓦又显现出来,生了一层绿苔,阅尽沧桑。
邢小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鲁迅文学院24期高级研修班毕业。陕西省首批重点扶持的一百名中青年文学艺术家。年度被评选为“全国文艺先进工作者”、年度“记录西安”年度人物。
中国当代散文奖、第六届全国冰心散文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中国第三届网络文学散文大奖、首届“丝路”散文奖、陕西省首届年度文学奖得主。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会长,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
年、年、年、年连续四年入选“中国散文排行榜”、“中国报告文学排行榜”。长篇纪实文学《十年》获中国作家协会年重点扶持项目;长篇纪实文学《华阴老腔》获年陕西省委宣传部重点扶持项目;长篇纪实文学《居山活法》被中译出版社翻译成英、法、德、日、西班牙、阿拉伯六种语言。
陕西省青联常委,著名媒体人,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西安外国语大学新闻传播学院、陕师大新闻传播学院等大学特聘教授。年度被评选为“全国最美家庭之星”提名。年度陕西省首届“文明家庭”。
实习编辑范熠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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