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旬文化老人章汝奭以其学养与蝇头小楷在海内外享有盛名,9月7日凌晨,章汝奭先生因病在上海辞世,享年91岁。他生前曾自书挽联“任老子婆娑风月,看儿曹整顿乾坤”,横披为“无愧我心”,一种文人的境界与耿介之气可见。
虽然章汝奭的蝇头楷书一直备受推崇,但他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即主动退出书法家协会,并说:“过去就没有‘书法家’三个字,我对书法的痴迷是因为对中国文化的痴迷,一个人,首先必然是道德、文章,然后行有余力再治文,如此,其身后的墨迹才可以为世所宝。”
知名艺术史学者白谦慎说,章先生的书法造诣与他的为人与学养有关,他的小楷,从艺术语言到意境,都有新的开拓,即使在蝇头小楷中,也能积健为雄,有大气象,为中国小楷史独树一帜。一些文化界人士说,章先生是个耿介率真,坚韧不拔的学者文人,“他身上隐士气极重,但可以看得到一种清晰的文脉流转,上海的文化老人越来越少了,老人的辞世可以说是上海文化界乃至中国文化界的巨大损失!”
章汝奭先生在书房(-)
章汝奭,苏州人,生于年,章炳麟先生侄孙,教授,精通外语,擅诗词古文及书法,其蝇头楷书极受推崇,生前是上海外贸学院教授。
章汝奭先生其祖父是苏州四大名医之一,章太炎是其小堂弟。章汝奭的父亲章佩乙曾中苏州府长洲县第一名秀才,后来参加国民议会,在北京做过财*部次长兼泉币司司长。章佩乙的书画收藏极富,对章汝奭影响极大。章汝奭在北平接受良好的美国教会学校教育,抗战爆发,考上大学外文系的章汝奭退学后去考飞机场的美*翻译,后在成都空运物资接转处负责管机场卡车。抗战胜利后,考上海关,年后被派到外贸公司,亲历了一场场运动,“文革”时,他下放到南京梅山十年,当炊事员。上海外贸学院复校后,章汝奭任教于学院,并首先用英语讲授专业课,业余则以书法自娱,与上海市原市领王一平交往较多,并为王一平收藏的古代名画题跋,年代主动退出书法家协会。近几年多次在香港、上海等地举办书法展览。
据章汝奭大女儿章婧介绍,她的父亲是年2月26日因肺部等病症住医院,其后一直在住院中,“这次其实父亲走得很安祥,其实他的心脏瓣膜11年前动过手术,能保这么多年也是奇迹了。”
章汝奭先生的小女儿章晏说,她父亲的辞世与心肺等衰竭有关,“这两天开始就发高烧,体温一直较高,他自己也有不好的感觉了,过去我们来,他都要打招呼的,但这两天就没有,昨天也不像以往一样喝下粥汤,今天凌晨三四点问要不要给他擦洗身体,他还点头说好,他的头脑一直很清楚的,临行前一直抓着我姐姐的手,凌晨六点走的,很安祥。”
章汝奭先生生前所书的自挽联横披“无愧我心”
章汝奭先生生前所书的自挽联“任老子婆娑风月,看儿曹整顿乾坤”
“澎湃新闻·艺术评论”下午三点多来到位于上海市区古北路的章汝奭先生家中,院中竹叶婆娑起舞,清气一片,章汝奭的书斋曾因之命名为“得几许清气之庐”,然而老人已经不在了——家中已经新设了灵堂,老人常坐的书桌前,空荡荡只余一椅。然而墙上、书案上书法仍在,尤其是书案玻璃下仍压着他的书法《悼亡妻文渊》。章汝奭先生的女儿说:“比较巧合的是,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七,我母亲也是四年前的农历七月十七去世的。”
章汝奭先生院中的秀竹
章汝奭先生自书悼妻诗
知名艺术史学者白谦慎是章汝奭先生的学生,听闻老师辞世的消息,他十分悲痛,回忆起最后一次见章汝奭先生,他说:“5月16日下午,我和石建邦、梅俏敏、李天扬、顾村言一起去看章老师。那天我给老师带去了三篇新发表的论文,老师斜躺在病床上,我靠在床边,向他一一介绍论文的大概内容。虽然身体已经虚弱,但看到我又有了新的学术成果发表,老师显得格外高兴。他叫外孙女懿冰把论文放到床头柜的抽屉里,然后对我说,他一定会读。老师出身书香世家,自幼养成读书习惯,即使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仍然不改读书人的本色。所以,当他看到我还在坚持不懈地做学术研究,倍感欣慰。而对我来说,老师的肯定就是最高的褒奖。”
与章汝奭先生交往20多年的资深艺术顾问石建邦说,早上惊悉章先生逝世的消息,内心非常不平静,“我于年夏天拜识章老,至今整整23个年头,所受教益是我成长历程中最可宝贵的一份财富,“章先生学识渊博,是著名的外贸专家,广告营销学权威。他更是一位博大精深的传统文人,诗文书法,蜚声海内。都说老人是个宝。像章先生这样的文化老人更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藏。二十多年来,他言传身教,让我学到很多东西,胜读另外一所大学。尤其在书画鉴赏和古典文化认知方面,老人为我打开了一扇独特的窗口,让我一个后生晚辈,得以充分领略祖国文化和传统艺术的精微美妙,逐步学会用自己的眼睛辨别美丑精粗。今日思之,真是三生有幸。章先生是个耿介率真,坚韧不拔的学者文人,他的蝇头小楷海内外知名,被誉为“现代小楷之极”。他一生写下数百通《金刚经》及无数古代诗文名篇,无论艺术还是修养,这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思绪凌乱,随笔写来,无法表达我对老人之敬仰万一。章老安息。”
章汝奭先生家中
新民晚报评论部主任李天扬一直喜爱章汝奭先生的书法,近几年与老人交往颇多,他说:“章先生的身上,有着中国读书人所有的优秀品格。他律己极严,把古代圣贤的修身格言,字字句句落实于日常。他讲原则,不妥协,每与老人漫谈,都能感动于他铮铮傲骨和凛然大气。章先生的法书气格如此之高几难企及,正源于此。”
“澎湃新闻·艺术评论”主编顾村言多年前与章汝奭先生对话后一见如故,空闲时即到章汝奭先生的书斋求教,“章先生出生于江南书香世家,家中收藏极富,年少时即时时与宋明书画晤对,而其后由于社会的变化,历经磨难,尤其以文革中受难较多,他的小楷就是文革时下放南京梅山由于没有书桌,而不得不侧重于小楷练习。章汝奭先生身上有着真正中国文人的风骨与境界,故其小楷中有大气象,他很喜欢东坡一肚子不合时宜,他给我的最大印象就是一种传统文人的耿介之气,正直,骨子里又很狂狷,也正因为此,他早在八十年代即主动退出书法家协会,他生前多次说“书法家三个字过去就没有,古代一个人必须先有道德、文章,然后行有余力再治文,他身后的墨迹才可以为世所宝。”“晚年他的书风更加纯粹,曾为我的画作题跋,也主动索画,这其实都是对晚辈的鼓励。多年前他鼓动我说,你古文功底好,还是要多写些旧体诗,也正是在章先生的鼓励下,才试着开始瞎诌些句子,有时不知天高地厚地拿过去请章先生指教,章先生总是勉励居多,也会提些具体的意见,极有收获。章先生身上可以看得到一种清晰的文脉流转,所以每次去他的书房,我们都说是得几许清气,上午听闻老人走了,十分意外——上海的文化老人越来越少了,章汝奭先生生一直有着一种隐的心态,对外交往并不多,然而老人的辞世可以说是上海文化界乃至中国文化界的巨大损失!”
章汝奭先生生前题签
延伸阅读:对话
章汝奭:过去就没有“书法家”三个字
顾村言
章汝奭似乎并不属于当下这个浮躁的社会,一派古君子之风的老人几乎算得上一个活“文物”。
他以书法名世,其书法气息高古,温润淳厚,书卷气极浓,小楷更是一绝,然而章汝奭并不以书法家自许,年在接受《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专访时,早在上世纪80年代即退出书协的章汝奭表示,对书法的痴迷是因为对中国文化的痴迷,一个人,首先必然是道德、文章,然后“行有余力再治文”,如此,其身后的墨迹才可以为世所宝,如果是为写作而写作,为书法而书法,急功近利,对艺术来说就是一种亵渎。
谈做人:不可有一笔败笔
艺术评论:当下的书法界存在着不少不正常的现象,如利用职务之便炒高自己的作品、展览的厅堂化与过于包装等,章先生你怎么看?
章汝奭:书法就是写字,而写字主要还是要从做学问开始,我总觉得——我的看法可能和现在很不合拍(当然个人有个人的活法),过去有句话,一个人必须先有道德、文章,然后“行有余力再治文”,这样的话呢,他身后的墨迹才可以为世所宝,人们甚至觉得可以效仿,这是另一回事。但如果是为写作而写作,急功近利,谋取某种利益,对艺术来说就是一种亵渎,也绝不可能有高雅的气息。《书谱》上说:“凜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娴雅。”
艺术评论:现在书画界称“大师”的不少,你觉得以后真正值得肯定的人有多少?
章汝奭先生书法的《心经》
章汝奭:实在说来,我今年85岁了,很多事情现在想想,不需要去说三道四,我也不想再讲,从古人(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值得肯定下来的不多,真的不多。
那些享大名的,所谓大师也者,比如张大千,从人品来说,是有问题的,早年仿石涛那些作假的东西,前不久在新出的陈巨来书中被揭露出来,另一位与张大千同时的大画家,佯说要买清“四王”的精品,却做张假的去调包,这些做法实在说就是盗窃,他们现在居然还被称作大师。所以说现在,我就觉得没法说了。
艺术评论:古人常说“书如其人”、“文如其人”,说到“如其人”,章先生你怎么理解?
章汝奭:我从小念经史子集,后来“文化大革命”受到迫害。我从事外贸这个工作,那时曾为国家挽回了万英镑的损失,《纽约时报》也有过登载,可是我受到的是什么待遇?这个就不谈了。后来我在(南京)梅山淘米烧饭十年,那时候我老伴回上海养病,严重的心脏病,连路都不能走了,她就关照了我一句,说:“你呢,就写写字吧,看看书吧。”甚至她抱病给我买宣纸。那时候她才40多岁,就已经退休了。我就想,人呐,这一辈子,我这老伴跟着我不容易,我不能辜负她。
小时候教我古文的老师就和我说,古文当中十篇文章一定要好好读的: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贾谊的《过秦论》、李密《陈情表》、诸葛亮《出师表》、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杜牧的《阿房宫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还有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等。我到现在,虽然这个年纪了,但还能背得出。这几十年来,所以可以不污行止者,就在于我从这些文章里吸取了力量。就是说做人,不可以有一笔败笔。
老实讲啊,刘备教训他儿子: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我觉得这个是很要紧很要紧的。陈寿的《诸葛亮传》里面记有诸葛亮之言:“成都有桑八百株,子孙衣食,自有余饶。既至臣之所需,悉仰于官,不使更长尺寸,以负陛下。”就是说我不要钱,我的一切全是供给制——做到丞相如此,古人的清廉不是说着假的。那王禹偁的《待漏院记》写得清清楚楚,什么人可以食万钱、授高官这是可以的,但是你要做像样的事情。所以范仲淹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个是很有道理的,现在不讲,现在好像只要赚钱,只要有高位,你做什么都不是问题。现在这个事情弄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话讲。我觉得改革开放是好的,但是有一句话“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有问题的,问题是怎么富起来?有没有界定?是不是权钱交易?如果说到处权钱交易,这该怎么得了啊。所以我说人啊,活到这个岁数,85岁了,管不了,我只能是我行我素,我只能说是保住自己,说是这辈子不在人生道路上抹黑,这一点可以做到。
艺术评论:有句话是“无道则隐”,或者说是“大隐隐于市”,你是想做都市中的隐士?
章汝奭:其实也说不上。只是我不想在书法上与那些人混杂在一起。
谈退出书协:至今不后悔
艺术评论:听说你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退出书法家协会?当时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章汝奭:年吧,当时我在上海人民公园开个人书展,那个时候市领导夏征农、王一平全来了,他们讲反应很好、很有书卷气的怎么怎么样,后来书法家协会就请我加入了,参加书法家协会,作为会员。我进去六个月到八个月后,我后来就说“基于种种原因,本人决定自即日起退出书法家协会”。
艺术评论:你当时发了公开声明吗?
章汝奭:没有公开声明,就写个信给他们。
艺术评论:给当时的书法家协会主席吗?
章汝奭:不是主席,我就是给书法家协会,信上有“敬启者,基于种种原因,本人决定自即日起退出贵会。特函通知,即期查照为荷。”——简单吧?非常简单,我退出是自愿,自愿加入自愿退出嘛。后来王一平跑到我这里来,跟我说:“唉,你不要退出,我听人说你要退出,退出不好的。退出得罪人的。”
“哎呀。”我说,“王老,坦白说,我羞与此辈为伍。”
艺术评论:那么什么事情触动了你?导致你最后退出?
章汝奭:俗不可耐。所以我说我要退出,不与他们为伍。
艺术评论:那后来你退出书协他们有什么反应?
章汝奭:没什么反应,就说的还是那意思,他自个儿要退出么那又没办法。说得不客气点,“书法家”三个字过去就没有。
艺术评论:就是像民国时期于右任、沈尹默他们好像也不叫书法家。
章汝奭:对,说到沈尹默啊,你看他的书法其实没有什么变化,他自己以为是“二王”的继承者。
艺术评论:说到现代“二王”的继承者,白蕉的格调比沈似乎要好一些。
章汝奭:但白蕉失之甜。所以说我取舍费踌躇。
我有一首诗是我自己写的,其中有“行年七十五……空绕池边树”十年前写的。人家说“章法变而贯”,你说写大字的话,比方说开个展览,看了头一幅,最后一幅也不要看了,就是一个样子,没有什么变化。所以我说,老实讲你们这个,写写字就是书法家啊,再出一两张字就是书法家了啊,这个就是急功近利啊,古人没有的啊。
所以说现在不好说,还有博士导师啊什么的。
艺术评论:书法专业的博士生硕士生导师?
章汝奭:唉,对,天地良心啊。你看啊,既然是博士生导师,拿着手卷来,清代的手卷,说让你题一下,结果回答是:“对不起,敬谢不敏。”就这么简单。老实讲,古文方面连句读都弄不清楚,怎么讲?所以说这个东西啊,我老伴儿一再告诫我,不要去贬低人家,我有时想也对,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好坏我自己知道。没办法啊,现在大气候是这样。
艺术评论:现在很多书法家的作品和生活是隔离的,在表面功夫上做文章,首先就不是一个有学养的人。
章汝奭:人家说的很有意思,他说他卖钱,卖钱就卖那“主席”两个字。这一帮人我也得罪不起,所以退出书法家协会以后,我任何书协的活动不参与,人家展览什么的我向来不参与。前不久纪念辛亥革命(百年),说那什么辛亥革命要纪念,你应该不会拒绝参加吧。我拒绝不了嘛,那写。我对高官向来敬而远之,但是对王一平(年初任上海市委领导)则是两样,他到我这斗室来看我,一坐就能坐上半天,找我来题跋这啊那的,他好多收藏的书画都是让我题跋的。
艺术评论:王一平请你题的有哪些作品?
章汝奭:八大的,王雅宜的,“扬州八怪”中有高西唐、李复堂,全是我给他题的,还有明朝末年的那个无款的双钩《兰花卷》,都他个人收藏的,后来全捐给国家了。所以后来那个时候他说我会得罪人,我说我平时有很多事情做的可能有觉得自己很过分啊,或者有点儿后悔啊什么的,但是这个事从来不后悔。
艺术评论:指退出书协?
章汝奭:对,对退出书协我从来不后悔,没后悔过。那时候有人说:“哎呀你会住这么小的棚子啊,这么局促啊什么。”我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也没这本事跟人周旋。我老实讲,我教的是洋玩意儿,国际营销,InternationalMarketing,我甚至用英语教学的:Whenyoustepinthisclassroom,noChinese.到教室,没一句中文。我就首倡英语教学,让你们读原版书,提倡参与,自由讨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学生怎么评分的?出席、出课、到课30%,这样的。我就跟王一平说我不参与活动,王一平说:“那你不参与活动,你别退出嘛。”我说我这个从来不后悔,我说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你们享受你们的荣华富贵,我没有这个命。所以后来就不书协来往了。
谈从艺:从《寿春堂记》到《自书告身》
艺术评论:回到书法上,是什么使你走上从艺之路的?
章汝奭:实际上,我这人呐,不是一天到晚就为了练书法而练书法,我有时候写写文章啊什么的。文言文呐,跟这个白话有很大不同的地方,不是说加上“的、了、吗、呢”就是白话,白话加上“之乎者也”就是文言,不对的。文言的立意是什么?就是短文字写大文章,含蓄概括全在这里头,写诗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我非常赞成白居易的八个字:根情、苗言、华(通“花”)声、实义。植根于情,最朴素的语言,最朴素最凝练的语言,配上美丽的音调——华声,实义,就是诗有非常深刻的含义。这四者凝结在一起,就是诗。反之就不是诗。其实呢,音韵呢,倒还是诗之要素当中最不重要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好像不太(讲音韵),是吧?但是啊,《登幽州台歌》这是初唐时候最好的诗。你说像我活到这85岁了,也有这感觉。所以文言文也是这样,短文字出大文章。如大千世界寓于一粟之中。
艺术评论:那什么时候开始写字的?
章汝奭先生晚年书法
章汝奭:具体到书法而言,其实我小时候在家里头就喜欢写字,在家里念经史子集,外头是洋学堂,那时候是教会学校,初中的时候就是洋人教的,教英文,那时候家里有家馆。《四书》先学《孟子》,然后是《论语》、《大学》、《中庸》,然后学《孝经》,然后《书经》选了几篇、《诗经》。这个读了以后呢,《礼记》、《檀弓》这些,《国语》、《国策》、《左传》全读,读完以后就是楚辞汉赋,两汉文章,唐宋文。
我十岁生日时,父亲送我赵孟頫《奉敕书玉台新咏序》小楷手卷,我以为平生所见松雪书此为最佳。还有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年抗日战争爆发前不久买进的*道周倪元璐双忠书画合璧卷,*道周草书在前,倪元璐仿小米《雨景山水》在后。我13岁时即应人书扇,十四岁时我曾为我父亲的好友张仲青写过一把扇子,这位老世伯答我一书画扇面。他的书法学米很有功力,画学元四家,在字的一面有我的上款是这样写的:“汝奭世兄得承家学为予所书已见规模,若得名迹精进,行将追踪晋唐,勉之勉之”。
后来到上海读税专毕业后到海关工作,从此一直忙于工作,除了每年夏天应人之请写一两页扇面之外,就很少写字,如今可以找到我早年的毛笔字只有我三十五岁时(年)在一本葛传槼的《英语惯用法词典》内写的两行放翁诗了。
艺术评论:家学的渊源影响也很大吧。
章汝奭:我父亲倒是才子,我父亲章保世字佩乙,年戊戌应童子试,荣膺苏州府长洲县案首(第一名秀才)年仅十三岁。后毕业于江苏宜立法*学堂。我父亲在二十岁之前即以文名享誉大江南北,有江南才子之称。24岁在上海就是《申报》和《时事新报》两个报纸的主笔,后来被段祺瑞要过去做北京*府的财*次长,就是副部长兼泉币司长。后来就不做官了,他也看透了。他救过两个人的命,李思浩与徐树铮。
民国六年,张勋在北京要复辟,传言要杀李思浩和徐树铮(时任陆*次长)。张勋对我父亲是很客气,很看重的,管他叫“小老弟小老弟”。徐也是我父的好友,我父向张说情,甚至给张下跪,张说:李思浩是你盟兄,看你面子,算了,但徐不行。我父回到家后(徐当时藏身在我家),那时候北京城只有三辆汽车,他有一辆,而且有特别通行证,还有保镖。他就给徐树铮化了妆,自己陪着徐树铮,把车放天津,天津地处租界啊,就到了六国饭店把他放下来说:“你到了这,是没问题了。”徐树铮很客气,说:“小老弟,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这有两张银票,你少打两把麻将吧!”两张多少钱?一张二十五万两大洋,两张共五十万两银元。这下我老爷子发了财,我老爷子发了财后,既不买房子也不买地,他就是买文玩字画,最了不起的就是现在在上海博物馆的那个《烟江叠嶂图》就是那个时候买的,北宋王诜的,苏东坡的题。我老爷子五六十岁的时候过不下去了,沦陷期间他和那些老朋友都断了来往,像王揖唐、王克敏、陈公博这些全不来往,甚至于他做的最后一任开滦煤矿督办特任官,就是陈公博举荐的,他也跟陈公博断了来往。既不来往,他又是所有的字画也全不卖给日本人,日本人知道他有南宋夏圭的《蜀江晚泊图》,要来买,他前头听见车响,后头从后门出去了,不跟日本人打任何交道。
艺术评论:那时候生活来源就靠积蓄吗?
章汝奭:生活来源就靠卖画。所以常常饭桌上:“今天吃的是唐伯虎哦。”“今天吃的是文徵明哦。”尤其是唐伯虎那张了不起的手卷《溪山秀远图》真是精彩的不得了。
艺术评论:后来《溪山秀远图》到哪里了?
章汝奭:不知道。连前些日子我给*君实题的那个钱舜举《锦灰堆》,也是我父亲的收藏。唐伯虎那幅画卖掉了很可惜的。我平生看了那么些唐伯虎的画,这张啊,无出其右。反正老爷子在饭桌上还掉眼泪了。我记得华补庵后的题跋:“六如居士为予作是卷,往返半年始就。”花了半年才画好,画长约一丈六,完全是南宋夏圭的遗风,真了不起。而且题跋那几个字啊,好的不得了。人生不过数十寒暑,所以我小时候看的那些好东西,不过云烟过眼,所以家里那么多好东西,比如陈曼生壶,那都是随便扔扔的。
艺术评论:那那时候你写字练的是什么字体?
章汝奭:最早的时候是写赵体,就是赵孟頫。一本《寿春堂记》,大概是清朝初年刻的,我翻烂掉了。小时候我很喜欢这字,很漂亮。我父亲就说:“你要改,这个赵字啊,赵孟頫本身是个大家不错,但是呢,他的习气,你染上了他的习气,终身难以摆脱,所以你要改。你现在改练李北海的。”后来呢让我练《庙堂碑》,虞世南的。虞世南的《庙堂碑》怎么练啊?我说这是,“三载依然对庙堂”啊。反正我十岁那年,我生日,我父亲说:“今天是你生日,你喜欢赵孟頫,我给你个赵孟頫的手卷。”赵孟頫《奉敕书玉台新咏序》,后来我就没看见,包括博物馆收藏的,没一张比这好的。反正是精得不得了,而且是绢本,干净漂亮,非常了不起。老实讲,我当时那写字台,比红楼梦的探春那个描写的还要豪华。两个笔筒,一个是宣德五彩,一个是康熙青花。
艺术评论:那“三年依然对庙堂”以后呢?
章汝奭:《庙堂碑》以后就自己随便选了。
艺术评论: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
章汝奭:比如《圣教序》。《圣教序》漂亮,其实《圣教序》不对,集字啊,他这是虚灵飞动,当然是王体,那时候王字不稀奇啊,而且各种字全不一样,可以翻花样的啊。后来我就觉得他跟《兰亭》不一样,其实对冯承素的那个冯摹本《兰亭》,现在全认为那是摹本,是原来兰亭的摹本。剩下的全有他自己的痕迹,虞世南的“天历兰亭”有虞世南的痕迹,“定武兰亭”有欧阳询的痕迹,你细看全是这样的。所以王字啊还是从厚重一路,康有为尽管有什么《广艺舟双楫》,但里面很多全是说的错话,他的字本身写的是走火入魔的。但是他有一句是对的,他说“后世继王书,二王者,惟清臣与景度耳”,也就是只有颜真卿和杨景度即杨凝式,只有这两个人得王羲之的真脉,实际上是走厚重一路。你看《寒切帖》、《姨母帖》,看出端倪了。颜真卿早年的东西还有点板,像《勤礼碑》啦。
艺术评论:你觉得颜字最好的是什么时候?
章汝奭:最好的是他七十岁以后写的《告身》。
艺术评论:《自书告身》是么?
章汝奭:对,《告身》是颜真卿比较了不起的,比较自然。所以这个不是说人家写颜字就写《勤礼碑》啦,到最后他什么样子,才是他真正的代表性的东西,所以取舍这个东西,真是要考虑。所以我到晚年写小字就跟早年不一样,早年写小字,学赵啊学什么,甚至到六十多岁写钟繇,而且觉得他很旧,高古。但是到后来,自然就什么,就是晋人的字有什么特点?字本身长的,就让它长,字本身短的,就让它短。这一点呢,就是虞世南,这个方面在唐人当中,做得比较好。所以虞世南死了以后呢,唐太宗是非常难过的。所以后来临这个《兰亭序》呢,虞世南、冯承素,冯承素是摹本,据说是跟原来的很近的,因为他确实是变化最大的,跌宕变化最大的就是冯承素的。欧阳询的落水《定武》比较长,但是褚遂良的比较好。
艺术评论:真正感觉进入书法状态是什么时候?
章汝奭:只是到“文革”动乱时,我在梅山劳动,老伴又在上海养病,我于劳动之暇遂以诗酒临池自遣。可是,我已经四十几岁了,而就在那时已经有人说我字写得好,我自己则一直觉得“远未逮”,古人所谓礼、乐、射、御、书、数为六艺,则充其量仅博其一,何况还是“远未逮”!然而这却促使我较前更认真地思考这一问题。
谈学养:真赏为要
艺术评论:对于书法的学习,你有什么建议?
章汝奭:书法作为一种艺术,它本身要求赋予它以丰富的内涵。《兰亭》所以流传千古是由于王羲之的超逸绝伦的书法艺术依托在感叹世事无常,极富哲理的一篇文章里颜真卿的《祭侄稿》则是以颜书的磅礴正气反映其悲愤与怒斥凶顽;东坡的《*州寒食诗》,其诗不仅描述其经历之悲苦,并转而成为凄厉的嗟叹。但这篇书作则是前小后大,前面谨饬渐而转为洒脱豪放,弥足玩味。一篇杰出的书作,竟孕育着如此丰富的艺术语言,这当然和一个人如何对待自己的遭际乃至其禀赋、文化积淀、学养都息息相关,密不可分。好的书作,自然有丰富的内涵,即所谓耐看。然而自古迄今,尽管毁誉基本公平,但不公的舆论所在都有,这与论者本身的品格、学养也都有关连。有的人身居高位,他的片言只语都足以左右舆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古人说:“字无百日功”,这就是说练一百天字还看不出有什么进步,只有无间寒暑持之以恒才行,这话当然不错,但我以为字也不是一直写下去就能写得好的。这就是孔夫子说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写写停停,思考一下得失,总要找出自己的毛病,经常否定自己才能有进步,当自己自满自足的时候也就是停滞不前的时候。这就需要多看古人的佳作妙迹。这真可说是浩如烟海,但也不是都好,这就要靠自己的辨别取舍,不仅如此,有时还有触类旁通的情况:如古人所谓担夫争路,如观公孙大娘舞剑器等等。
艺术评论:有人在书法上专学一家,你怎么看?
章汝奭先生书房摆放的书法作品
章汝奭:我不赞成专学一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看到这样做的结果往往不理想。比如明代吴宽学苏、沈周学*都很像,但总使人觉得不过如此。而能冲破古人藩篱的如倪元璐、*道周、傅青主、王觉斯等人就使人觉得他们各有各的高格调。放翁有句云“诗到无人爱处工”,我以为不妨套用一下“书到无人爱处工”,我以为晚明诸贤确实让人刮目相看,而他们自己似乎并不求取媚于人。至于在有明一代享大名的文徵明,他的字固然称得上流利秀美,但最明显的缺点是“薄”,且有习气,甚至拿他甚以自矜的小楷来说,固然劲健整饬,然仍未脱前人窠臼,即尖而细,在格调上远不如王宠的幽深静雅,也不如祝允明的质朴峻刻,甚至他的行书也不如他的儿子文彭。
艺术评论:就学习书法而言,勤学方面有“笔成塚、墨成池”之说,你觉得学习书法最重要的是什么?
章汝奭:“笔成塚、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古人这句话从勉励临池用功的意义上来说,自然不能说错,但要在艺术上有高造诣、高成就,单靠沦精翰墨是不行的。那要靠什么?要靠不断提高自身的学养和鉴赏水平,只有具备很高的鉴赏力,才有可能为自己树立高标准,高的追求目标,因此在这里提出“真赏为要”。
有的人在书艺上有了一点所谓“成就”之后,就踌躇满志,停步不前,多少年就是那副老面孔,甚至日积月累,毛病越来越多,把这些说成是习气还是客气的。坦率地说,应该说是“积弊”,而这种种“积弊”集中起来,竟成为所谓“开派”的资本。尽管有人嗜痂成癖,但“痂”总是“痂”不是“花”,总不能把“恶丑”看成“真美”,把“腐朽”看作“神奇”吧。
何谓真赏,首先就是要尊重我们中国书法艺术的优良传统,这个传统的内涵是什么,是支持书艺的根本要求,即笔质、结体、墨韵、布白、章法,并从这些要素提炼、升华出来的气格、书风,也正是这些要素是书艺的基础。如果没有这些根本要素、要求,书法艺术还留下点什么?
既称真赏,自然要有深度。刘熙载《书概》中有云:“论书者,曰苍、曰雄、曰秀,余谓更当益一深字,凡苍而失于老秃,雄而失于粗疏,秀而入于轻靡者,不深故也。”那么如何理解这三方面深的要求呢?我以为苍就是要“苍劲遒逸而老辣”,雄就是要“雄浑端严而朴厚”,秀就是要“秀挺妍润而娴雅”。
“书尚清而厚,清厚要必本乎心行,不然书虽幸免浊薄,亦但为他人写照而已”。这就是说,书要克守矩矱,不能搞野狐禅,这是清的第一要求。清厚的反面就是浊薄,浊就是不守规矩,随意杜撰信手涂抹。本乎心行就是要有自己的独立面目,否则只是依样葫芦,为他人写照,遂等而下之。
此外,“书以才度相兼为上”,这就是说既要遵循法度,又要在艺术世界中展示个人独特的才华。
谈写字:节奏要紧
艺术评论:你的书法包括小楷都可以感觉到一种节奏感,在书写时是怎么把握的?
章汝奭:讲到节奏,不是所有的从头到尾一笔全是慢的,不一定,不是这样的,但是浅部痕迹就是断笔啦,并不是从头到尾全是快,不对,得有节奏。就是说写字啊,当然这个小楷啊,就是实际上只是一个三四分许,这个字这么小一个地方,你看起来好像平均,其实一笔之中,仍然有快慢,仍然不是一下子全是快的,不是的,哪怕再小,也有快慢,所以节奏很要紧。
艺术评论:那有的时候会写得很快吗?
章汝奭:有的笔画稍微快一点,有的笔画仍然是慢的。不是一下子全是快,这里头有节奏感,所以这个东西要细心揣摩,不是一下子就成的。当然人啊,写字写熟了,功夫到那儿了,自然就是,一方面行距自己能够掌握,一方面每个字的间距也能够自己掌握,疏密、秾纤这全能够自己掌握,这就速度就快了。
艺术评论:其实章先生的小字给我感觉的意趣尤其多,可以说小字里有大文章。
章汝奭:小字里头有内涵,有大气象。所以那时候人家说:“你这个小字,应该胜过文徵明。”我说:“这一点我倒不谦虚,文董我不稍让。”《名帖精华》里选的董其昌行书《琵琶行》,一共多字,错了六七个地方。《名帖精华》的主编,你选的这种东西的话,说是传世名迹,对不起,我不敢恭维。错的,那是笑话啊。
艺术评论:您这谈的是古人的错,那当下人的错您怎么看呢?
章汝奭:那就更不说了,比方说,上次一个人拿来一幅登在报上的书法,是陆放翁的《游山西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水複”啊,複雜的“複”,重複的“複”,“衣补”啊,不能空挑啊。你说我写简体字,现在所谓简体啊,社会上说起“五四”以来经常是成绩大大地怎么怎么,我真是不敢恭维,你们把中国的文字弄得混乱不堪。这个複雜的複,是“衣补”,復興的“復”是“双立人”。“双立人”从走,行走的意思,这个重複的複是“衣补”,“山重水复”是“衣补”,不能是空挑,空挑就是“双立人”,“双立人”就不对了。你如果索性写简体字那我没话说,因为你们要简体嘛,对不对,你要写空挑就是错字,因为这两个字不是通假字。
这样的书家多得很呐,不在话下,而且还登报纸了,见报了。你说写字的话,六书不通你怎么写?不懂啊你这个。古人有的东西,文字的演化是有严格的规范性的,不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人云亦云的“云”,这个“云”字本来是象形的,本来就是天上的云那云也是这个字,后来恐怕两个字混淆,所以上面加个“雨”字,“云腾致雨,露结为霜”,所以《千字文》里头这个,是有讲究的对不对?
艺术评论:对于当下的书作你有什么评论?
章汝奭:对现代书作我不想作任何评论,也无法作评论。我只是希望时下的书作者,能少一些急功近利的追求,多一些自我检讨和冷静思考。少一些自我标榜,多一些自我否定。而最要紧的是增进学养,提高鉴赏力。只有鉴赏水平提高了,才能明确自己的努力方向,最后达到心手双畅、物我两忘之境。
艺术评论:章先生您85岁了,现在还每天写字吗?起居什么状况?比如说每天早上是几点起床?
章汝奭:三点钟起来,每天写字的。
章汝奭先生生的书斋,而今空余座椅
艺术评论:三点钟起来先锻炼身体还是什么?
章汝奭:不不不,不锻炼的,我这个心脏(不好)怎么锻炼啊。我跟你说,我出去走路都不行。就这过马路,说药房买一小瓶VitaminB、C,就喘得不行。但是我写字的时候呢,你看这前段时间刚写的《蜀道难》。
艺术评论:是很有气势,不像心脏病人的字?这拿着毛笔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章汝奭:对对,拿毛笔就不一样了。
(讲到起居)主要是全家人的茶杯我来洗,我自己的茶杯我来洗。我自己喝茶是比较讲究的,甚至人家选的好龙井我也会觉得不好。我有一个姓张的朋友认识也认识了二十年了,是养蟋蟀开始的,这个人非常好。他家住杭州的余姚那边,每年都送茶叶给我,这个茶叶是好,正宗的味道,没有特别的味道。我每天从年轻的时候养成习惯,everydayshave每天早上刮胡子。我本来解放前是shanghaicustoms海关的,那个时候要求很严格的,要是你胡子不刮的话,上级会对你说:“Goandshave。”我每天三点钟起床,有的时候更早,为什么呢,脚抽筋了或什么,起来再烫脚,完了以后再睡就不行了。起来以后烧水,然后我要摆弄我的药,每天早上要吃十几种药。
吃好早饭以后大概五六点钟,开始写字,写经。
我是人家来讨字我来记账啦,人不能轻易允诺,但是答应人家了就要做。就是说人家要你一张字,那是看得起你啊。
(注:本次对话原刊于《东方早报·艺术评论》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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