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蓉
每当一阵阵乍暖还寒的春风,伴着一片片零零落落的湿雨,渐渐地将传统的民间祭祖清明节刮来的时候,我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阵隐隐的酸痛。
按理说清明是个美好的时节:严冬已经过去,天气渐渐暖和,樱桃花、桃花、李花、梨花相继含苞开放,还有满山遍野的油菜花把大地染成了一片金*。清明节踏青、扫墓,到逝去的亲人坟上挂上一束纸钱,点燃几柱香烛,寄托心中的哀思,默默地祝愿逝去的亲人在天堂那边忘却阴阳相隔的痛苦,愉快地生活。这既是对逝者的凭吊和怀念,也是对活着的人心灵上的一种安慰。
然而,几十年来,对于我,却无法做到这一点。一想到扫墓上坟,我就只能以泪洗面,心如刀绞。因为在年那一年,我的一家七口除我之外,全部饿死。饿死的六人中,除最先死去的曾祖母和父亲由叔伯祖父杨春凡请人草草下葬留下一个坟堆外,其余的四人连坟堆都没有一个。最让我一辈子刻骨铭心的是我亲爱的妈妈,她死后不但没有坟头,甚至连她的遗体都被本队一户叫陈玉清的一家饥民分尸煮食,剩下的残骸也不知抛到了哪里去了。
妈妈的身世和婚姻
妈妈名字叫李德蓉,小名叫凤儿,她生于何年何月,我至今都不知道。
妈妈的娘家在荥经县城“城门洞”。外曾祖父叫李秉忠,号敬修。外祖父李品洁,在荥经城里经营着有名的“兴记盐行”。因为生意兴隆,家境比较殷实。但我妈妈命苦,还没满月就没有了亲娘。据妈妈的娘家人讲,我的外祖母姓吴,是县城后街的,生了妈妈不久就病故了。外公后来重新组合了家庭。我妈妈慢慢长大了点,就在家带娃娃,背着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做家务,从小长大没上过一天学。解放后,妈妈的小叔李品潜和姑姑李品雄因为有文化,先后都参加了工作。我妈妈也曾在她姑姑李品雄的带领下到芦山县去找过工作,结果因为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起,实在不行就回家了。
妈妈从县城里出嫁到六合坝乡下和父亲结婚,不知是五零年还是五一年的事情,听继外祖母讲,是由媒人说合,娘家人做主成的亲。成亲前,妈妈曾经由人带到六合坝“看人户”(相亲)。我父亲是个憨厚朴实厚道的农民,家庭条件一般,房子是茅草房,有两个老人,一个奶奶一个妈。楼上堆了一大堆谷子,我妈妈认为只要饿不到肚子有吃的就好,就同意了这门亲事。他们结婚后的头几年,小日子过得还算好,我和弟弟妹妹相继降生了。寒素的农家小院里,常常有我们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但是后来随着集体化一步一步的到来和升级,从互助组到初级社、高级社直到年的人民公社“大跃进”、“大食堂”,我们一家人宁静祥和的生活就结束了。
其实,在开初集体化像飓风一样袭来的时候,父亲和妈妈同中国最大多数的农民一样,他们都天真地欢呼雀跃般投身到那场火热的运动中。土地入社、农具入社,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都要挤出钱来支援国家建设。我至今还保留着父母留给我的建社初叁元钱入股的农村信用社股民证。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努力和期盼来的,却是一场万劫不复的灾难。
震惊全国的荥经“五九事件”爆发了。就县志上的数据,荥经县年底就有将近十一万人,而到了年,只有六万多了。数千个家庭破碎,成千上万的人被饿死。我们家就是这千千万万被饿死的其中的一家。我妈妈从县城嫁到乡坝里,所看中的条件——一堆谷子,和心中最朴实的愿望——不会挨饿,而在她出嫁后不到十年,就被这席卷荥经全县的饥荒击得粉碎。妈妈,和她的可怜的愿望一起,在那场劫难中永远地消失了。
接二连三亲人饿死
我家一家七口人在年的下半年里,相继饿死了五人,年关一过,我和弟弟就成了孤儿。
最早死去的是曾祖母,因为年老体弱,食堂里的粮食越来越少,玉米面变成谷面,里边还加了红苕和红苕叶子,曾祖母因病饿交加,不久就去世了,那个时候我父亲和妈妈都还在,就在离我们房子不远的地头掩埋了曾祖母。
接着夭折的是不满周岁的妹妹。妹妹大约是年生的,大饥荒的时候差不多只有一岁吧,还在吃奶。我妈妈没有吃的,自然也就没有奶水。可怜的小生命瘦得皮包骨头,死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是我们家被饿死的第二个人。我妈妈连挖个坑的力气都没有,就只好把她抱来丢在乱葬坟的荆棘丛里。我问妈妈,妹妹还大睁着眼你怎么把她丢了?妈妈没吭声。那个时候我还那么不懂事,哪知道妈妈心里的痛苦啊!
父亲年“大跃进”起就在管理区砖瓦厂做砖,到了年下半年他劳动一天的结果只能换回一个“头号”的谷面馍馍,可能最多有三两谷面做的吧。父亲出于对儿女的心疼和爱护,想让我和弟弟逃出命来,宁愿他自己挨饿,把做重体力活路打砖挣来的馍馍,分给我和弟弟。我和我弟弟不懂事,就每天在父亲回家的半路上去接父亲的馍馍,一人一半。很多时候父亲自己一口都没吃过,全部带回家给我和弟弟吃。父亲用生命换来的馍馍都给我们吃了,他自己吃啥子啊?我可怜的父亲,要做重体力劳动,却连填在肚子里的东西都没有!这样子不久,父亲不但不能去劳动了,由于饥饿、焦虑、无力,终于倒床了。
有一天,家里的人都出去找点野菜野草之类的了,只有我和我父亲在家。我把食堂打回来的清汤汤面茶端给我父亲。他说,“你放在床面前的板凳上吧,我自己端。”说着,我父亲便伸手去端床面前板凳上的面茶。谁知道,父亲连端碗面茶的力气都没有了!面茶没有端起来一下子倒在地上了,连碗也打烂了,人滚在床下。父亲挣扎着想往床上爬,但怎么也爬不起来,只能跪在床面前,怎么爬也爬不上床了。我吓呆了,一个六岁多点的女娃,会做什么啊!我拉着父亲的手,使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床上拉,边拉边大声哭叫着:“哪个快点来,帮我把我家爸爸拉上床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不断地大声哭啊喊啊呼唤着,终于被住在附近的叔爷爷杨春繁听见了。他走进来说:“你哭啥子啊?”我说:“我爸爸倒在床底下起不来了,爷爷你帮我把爸爸拉上床嘛。”爷爷把我父亲拉上床,大声喊我父亲的名字:“杨云春!杨云春!”怎么喊我父亲都没有反应。叔爷爷说:“他已经死了。”我说:“他眼睛都还睁起的啊,他没有死!”我不断地喊着“爸爸呀爸爸”,大声哭着,声音都哭哑了,哭不出来了。可是我亲爱的父亲,他永远睡着了,再也不会对我笑,摸我的头,看着我长大了!
父亲去世之后,剩下的一家人——奶奶、妈妈、我和弟弟,全部希望就集中到妈妈身上了。妈妈为了让我们能够活下来,除了参加生产劳动外还要偷偷地去扯鹅香草,然后拌着食堂打回来的谷子面面茶一起煮一下给大家吊命。妈妈一个妇道人家,所能尽的力都尽了。为了让我们活起来,她去地头寻被遗弃的东根西根的红苕藤、鹅香草,去河沟边、田坎上到处去找麻根、以及被一些有体力的人挖回来洗时扔掉的蕨基根,尽一切力量弄回来给我们充饥。食堂里打回的面茶她也是自己舍不得吃,全都腾给我们吃。因为当时的干部不准农民家里生火冒烟,不准哪个家自己做来吃,即便是去找这些东西,都必须偷偷摸摸的,如果被干部们发现,就会往死里打。那些干部、炊事员却吃得胖胖的,有力气来打人。妈妈每天就这样拖着一家四口人艰难度日,好不容易才能熬过一天啊。
年的腊月接近年关,听说食堂里要分点过年的什么东西,好像是一点点母猪肉还是牛肉之类的东西。我妈妈拖着沉重的步子和奶奶、我、弟弟,去王院子食堂那里等啊等啊。快等到分给我家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地说:“李德蓉死了!哪个吃她的那份就埋她!”我妈妈当时是靠在食堂旁边的石坎子上,昏过去了,但还没有断气。想吃她那份的人太多了,争着去拿她的那份东西。听见有人那么一吵闹,我妈妈一下醒过来挣扎着说“我没有死……”抢她那份东西吃的人都慌了起来。但他们已经将我妈妈的那份吃了,我妈妈就那样活活饿死了。当时如果有好心人能够给她一口米汤吃,她缓过那口气兴许还能活起来,可那个时候都是被饿慌的人,各顾各的,哪个去救她呀!记得奶奶领着我和弟弟领了东西就拉着我们往家走。还说“快点走,快点走!不然你妈妈又活过来,要吃我们的,我们又没有拿有她的那份。”不懂事的我和我弟弟就跟着奶奶跌跌绊绊地回到了我们那个黑灯瞎火的茅草屋里,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我亲爱的妈妈……
我想,我妈妈也许是被吃她那份的人拖去埋了吧,我们也不知道埋在哪儿。第二天的傍晚,听有人说我妈妈被人砍成几块背回家弄来吃了!听人家说着说着我和弟弟非常害怕,又非常难受,为什么要把我妈妈弄来吃啊?不一会儿大队的干部就来了,果然在那户叫陈玉清家里发现了妈妈被砍坏的遗体,就责令陈玉清把我妈妈埋了。可是他们已经吃过我妈妈了,听说把我妈妈的肝脏弄在锅里炒得绿阴阴的。这是啥子世道啊?!人死了埋在土里都还要掏出来吃,人吃人的事就发生在我身边,被吃的就是我那可怜的妈妈!六合乡星星村凡是从五九年逃出命来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妈妈!您好惨啊!您本是一个大家闺秀,可是亲娘死得早,您没有读过书,找不到一份工作求生;看见父亲他们家有一大堆谷子,心想有饭吃能够过日子就嫁到乡下。谁知老天不长眼,遇到五九年这个大难逃不出命来。我苦命的妈妈,您天生本分善良,从不拿人家一针一线,更说不上在哪里偷点什么东西来填肚子,还要将吊命的面茶腾给我和弟弟吃,你自己就饿昏倒,甚至活活就饿死了!父亲和你一样老实善良厚道,女儿也和你们一样,都遵守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可哪知道碰到那样的世道,老实善良的人只会被活活饿死!
妈妈离开我们后几天,奶奶还带着我和弟弟去王院子食堂打面茶吃,那哪儿是面茶啊,清来照得见人。可不几天奶奶也倒床起不来了。奶奶怎样死的?埋没埋?埋在哪儿我都不知道了。因为生产队的干部说我和弟弟太小,没人照管,就叫我们到食堂去住,那里有炊事员、保管员看一下。住在食堂,听起来好听,可失去了爹娘和亲人的庇护,什么人都来欺负我们。可怜我们姐弟俩是多么的无助啊!我弟弟可能5岁多一点,我6岁多一点,靠谁啊?举目无亲!失去了爹妈的保护,几岁的孩子能做啥啊?我和弟弟失去了亲人的保护,才知道没爹妈的孩子连草都不如,任别人打、骂、吐口水、欺负,都不敢吭声。我曾经有一次去扯鹅香草,碰到那个姓李的一只眼的队长,他抡起指头在我额头上狠狠叩“拽栗子”。我和弟弟时常想,如果有条路能够走到天上去,可以见到父亲和妈妈就好了。两姐弟经常会十分懊悔地说:“晓得这样子,我们就不吃爸爸的馍馍了,他就死不倒了。就有人疼我们,关心我们,保护我们了!”但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
弟弟把命丢在孤儿院
我和弟弟成了孤儿。可能是荥经县的孤儿太多了,县上就办起了名为“幼儿园”的孤儿院。把很多孤儿都集中到一起。在孤儿院里,大的吃小的,小的吃更小的,以恶为胜。管理人员也许是人少顾不过来,也许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管,没人关心弱者。我和成群结队被欺负的小孤儿们天天无奈地小声哼唱着一支大点孤儿编的儿歌:“一九五九年,爹妈饿死完,把我送进孤儿院,还骗我是幼儿园……”我在孤儿院里,老是受欺负。我所在的班有个姓王的自称皇帝娘娘的大孤儿,全班都由她管,支使男生们帮她翻墙出去偷菜头、菜杆来吃,欺负我们比她小的女生。其中,我是受害最深的,我们吃的饭是用小砂锅蒸的,每个人一砂锅。她叫我每天背着老师把自己的饭端到寝室里给她吃。如果不听她的,她就会支使男生打我。背上一拳、胸口一拳,叫“穿心锭子”。除非是炊事员把水加多了像稀饭一样的,她就不要。我最盼望的就是每天都能端到像稀饭一样的饭,那样我就有吃的了。我们班好多人都被她逼过把饭给她,但我是受害最深的。因为我在那个班最小,她专门找我。有时候大家在拿饭,她把蒸得最干的那锅饭推给我,叫我给她端到寝室去,还要背着老师。我的饭经常被她吃了,实在是饿得没法,就和其他那些都一样被打的孩子、被抢了饭的孤儿一起,到街老头的田里掐“潮颠”(苜蓿),掐来就塞在嘴里。被人发现了就会被撵着、追着打。我们经常被撵得一个田坎栽一个跟头,爬起来又摔倒。在孤儿院里,我没吃上过一顿饱饭。
弟弟被送进孤儿院后,简直就是掉进魔*窟里了,受的苦更多了。弟弟人小,先是头上被人传染上了“疤脑壳”(脱发性*癣),被集中到一个患了疤脑壳的班里。那个班有大的有小的,有的大了很多,那些大的就逼着小的把自己的那份拿给他们吃,甚至直接抢来吃。我弟弟饿得没法,就自己钻出围墙去大街上捡被人踩烂的萝卜皮吃。他把自己的破棉衣的下摆掏空了,塞满捡的那些又黑又脏又烂的萝卜皮,回孤儿院里充饥。弟弟十分懂事,虽然他小一些,还经常顾我这个姐姐,把他的饭端来给我吃!我说弟弟啊弟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姐姐不吃你吃,这是你的口粮啊!弟弟还说,你不吃他们还是要给我抢去吃。经常我们俩姐弟就会抱着哭在一起。弟弟由于长期没有吃到油、盐和粮食,得了肿病,严重的营养不良和病痛,使我那可怜的医院里,没几天就离开了这个悲惨的世界。
我弟弟快死的消息是本乡古城大队一个叫宋金琼的孤儿告诉我的,她说:“六蓉,听说你家弟弟要死了,你快去看看!”我找到我弟弟的时候,他在床上躺着,两只眼睛都在流泪,眼泪双个双个地不停往下流,嘴巴一张一张的,好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我不知道那就是快要死了,还对弟弟说:“我读书回来就来看你哈。”那时候我是多么的笨,多么的没用啊!读完书大约是上午10点,我马上跑去看我的弟弟。医院,上午弟弟躺过的床上已经没有人了,我问管理人员我弟弟呢,他们说“已经死了,在停尸房里头”。我找到停尸房里,打开门,看见好几个不认识的死人,有蜷在一起的,有直挺挺的,有仰着的,俯着的,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的是半睁着的。也不止是一个孩子在那里,还有好几个娃娃。我一眼就看见我弟弟,他一丝不挂地躺在地上。我扑过去,我弟弟身体都还是温的,眼睛也是睁着。可是我再怎么叫他,他都没有反应了。我抱着我弟弟的身体大声哭喊着,哭到最后我的眼泪流干了,声音也哭哑了,有气无力地抱着我的弟弟,伤心,绝望,无助,心肝都碎了。我失去了最后的一个亲人!我的弟弟才6岁,就离开了这个悲惨的世界!
我请那些管理员拿套衣服来给我弟弟穿上,有个管理员拿来了一套半新旧的棉衣棉裤来。我给我弟弟穿上,穿上了我还是紧紧抱着我的弟弟失神落魄。弟弟的死让我对生存完全失去了希望。在家里,大人们都饿死;进了“幼儿园”,弟弟还是被饿死。那些管理员叫宋金琼来拉开我,把我弟弟放进一个背篼里背走了。我实在是丢不下挂念我弟弟的心,就一直哭着跟在背我弟弟的那个人后面,宋金琼他们一直都拉着我。远远看着那个人把我弟弟背到开善寺后面的河滩上(就是后来的东方红水电站放水下来的那个河滩)。就这样,我们一家七口人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家中死去的六个亲人,除了父亲和曾祖母的遗体留有个坟堆之外,其余的全部都不知埋在哪里。那个年月,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死在路边了,路死路埋,沟死沟埋。所谓的埋,也不知道掩埋到没有。那个时候,死的人也多,到处都是,不管哪儿的坎坎上、田边上、地头、路上,到处都是死人,有人埋的呢就是拉来随便用土盖一下就算了,没人埋的就在露天里慢慢腐烂。走在路上到处都看得见白骨。真的是荒无人烟瘟神当道*唱歌的年月啊!
永远的思念
在这场人间劫难中,我失去了六个亲人。几十年来,我无时无刻都在怀念着他们。几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们,有时候甚至会想,也许这只是一个梦吧,突然哪一天他们会回来的。我的父亲、妈妈,弟弟、妹妹,奶奶、曾祖母,他们都还在世上活着呢。是的,人生就是一场大梦,我的亲人,他们都到另一个世界里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人世间,尝尽酸甜苦辣,看尽世态炎凉。都说亲不怜贫,更何况我是一个孤儿。除了想念他们,我没有一个亲人可以依靠,没有巴掌大的地方可以立足。最苦的时候,我曾经好长时间梦见我弟弟来接我去他家耍,听见很多锣鼓敲。也许那个时候我所承受的人间苦痛磨难,我的亲人们在另一个世界都看不下去了,派最后和我离别的弟弟来接我吧?
熬过那些年月,每年清明上坟,我常常望着老家那一丛丛竹林一片片油菜花、一条条河沟田坎,揪心地想,妈妈啊,您在哪里?还有弟弟、妹妹、奶奶,你们在哪里啊?不是因为清明节我才想起你们,而是因为清明节,我更加思念你们啊!
我最想最想的就是我亲爱的妈妈。妈妈呀,您的女儿想你啊!您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没过几天舒心的日子,死后都没有一个全尸!零碎的遗体也不知道在哪儿。看见别人清明上坟,女儿到哪里去找您的尸骨啊?!妈妈呀!您是天底下最苦命的妈妈啊。妈妈你还有阴*么?您的阴*在哪儿啊?您在生的时候,女儿年幼没能尽一份孝道,您死了女儿没能扶一下棺材,甚至连最后一眼也没有见到您,现在每年的清明想到您坟前挂一束纸钱却不知您的尸骨在哪里。您来到这个世界上连饱饭都没有吃过几顿就去了。妈妈!您舍弃性命让我逃出命来,我今天过得很好,妈妈您就放心吧!不管您在哪里,女儿永远想你,永远铭记着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女儿永远怀念您!
当我为父亲和其他死去的亲人的坟头挂起一束纸钱的时候,我就想也应该为妈妈,为弟弟、妹妹、奶奶,也挂上一束纸钱。可是,他们坟头都没有一个。他们都去了,我既不知道他们具体的生卒年月和具体时间,就连我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也是本队的其他人估摸着告诉我的。
荥经的“五九事件”,不单使许多人家失去了亲人,而且还失去了为多数亲人遗体入土安葬这个人世间最原始最基本最起码的精神追求。古人怀念亡人,尚且有“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之说,而我面对苍天,面对原野,却无法找到逝去亲人的坟堆,我连普通人上坟的资格也被无情地剥夺了。妈妈作为一个生于富庶之家、心地善良、贤惠厚道的大家闺秀,怀着人间最朴实的最低要求,以不会挨饿作为人生过日子的唯一追求,从县城下嫁到荥经县最富庶的坝子,不仅被活活饿死,死后还被人煮食。当时主*荥经的官员们,对内大行法西斯式的管理,对农民捆绑吊打、无所不为;对外封锁消息隐瞒事情真象。都说天理昭昭,但天理何在?荥经因为“五九事件”而闻名全国,荥经的当*者在百姓心中臭名昭著,将被后人切齿痛恨、千秋咒骂和唾弃。
我父亲的名字叫杨云春,妈妈叫李德蓉,弟弟叫杨六贵,妹妹叫杨六群,我奶奶娘家姓王,曾祖母姓什么不知道了,只知道她是年红*经过荥经时建立的红色*权——荥经县苏维埃*府主席杨春和的妈妈,曾祖母就生了我爷爷杨春熹和杨春和两个孩子。我在一家人中能够逃生,今日能够记下他们的名字和姓氏,同他们对我的疼爱、为我所作出的牺牲乃至付出的生命,是分不开的。我是不幸的,六岁便成为孤儿,在人世间的风霜雨雪中艰难长大;在那场大劫难之前,我也曾经过着无忧无虑的欢乐童年,是父母弟弟他们六口人用生命使我从劫难中逃出命来。
适逢雅安市*协要编辑出版荥经五九事件一书,我怀着无限伤痛之心,将久已尘封的,绝不情愿提起的话题和那惨绝人寰的往事写成一段回忆文字,谨此深切纪念我的妈妈,纪念我逝去的一家亲人。
(作者为退休职工,当时是六合公社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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