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川
记忆
奶奶
“牛俚、明俚,哪个帮我钳火?”提起奶奶耳边总响起奶奶的这句问话。
那时,我们家下放在距离县城三十公里的一个偏僻乡村。随着我的出生、长大,一家九口人挤在五十平米左右由陈家仓库改造而成的一厨三房(楼下一房一厨,楼上两房,每年还要交租)中已不是办法;再者,大哥二哥已到成家的年龄;恰好二哥学木工也已出师。于是父亲决定自己造新房。批伐木指标、砍树、选址、平地基、开工,经过一年的艰辛劳动,一九七四年一幢一厅八房的崭新木结构房子在陈家排拔地而起。
奶奶住在东下偏房,厨房设在西下偏房,中间隔着两房一厅四道门槛。奶奶患有白内障,双目已失明多年,又缠了足,行动更加不便,再加上年老体衰,跨过一道门槛摸索着穿过两间房,已是很不容易。她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倚在东下正房的门口,对着住在西下正房的我们喊着:“牛俚、明俚,哪个帮我钳火?”我和四哥听到喊声总会应声争抢着拿过火笼去帮奶奶钳火,然后送到奶奶的房中。
奶奶姓万,名菊芳,于一八九〇年出生于书香门第。她的父亲是位秀才,写得一笔好字,写出的蝇头小楷如香一样的笔直,她的弟弟也读了许多的书,也许是受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影响,惟奶奶没有读书。
奶奶中等身材,秀眉大眼,圆圆的脸庞,年轻时端庄貌美。结发夫是汪氏,生下汪震伯两年左右,汪氏得病吐血而亡。于是奶奶和结发妻亡故带着接福伯(逢春伯的小名)的爷爷重新组合成一个家庭。
爷爷在世时,奶奶照管着接福伯、汪震伯,后来又添了根伯、父亲和才叔三位,可奶奶无奶水喂养,故而他们三位都有各自的奶娘。根伯长大了还经常泡在奶娘潘家,与奶娘的儿子(后来成为一名厨师兼雕花匠)到处玩耍,长得一头的*癣,引来奶奶的不满。奶奶虽养育着五个男孩,可她从不做家务活。衣服包给别人洗,饭菜请佣人做。大部分时间都在外交游,与许多乡绅贵妇成为好友,和她们在牌桌上消磨时光。在枫柴巷整条巷子中奶奶可是位响当当的女人。由于她的心直口快、正直无私,巷子中谁家有人吵架、哪两家发生纠纷,都会找到奶奶请其评理。而奶奶一出面,也总能调停,息事宁人,各得其所,故而不论普通民众还是流氓地痞,对奶奶都极为尊重,他们尊称奶奶叫崇恩奶奶(爷爷叫崇恩公)。
一九三四年,爷爷因病去世之后,整个家庭的重担都落在奶奶一人的身上,她里外操持,不管风风雨雨,总能当机立断、妥善处置,并且是爱憎分明。
其时,我们家经营着“张协兴”杂货店,汪震伯带根伯打理店内的销售,接福伯在外跑采购,一家人分工明细,诚信经营,生意兴隆,故而爷爷虽去世,家庭状况依旧。可接福伯是个不争气的主,小时候就游手好闲,不思进取,爷爷也未传他祖上的中医之术,叫其到邵武邱家布店学徒经商。学成之后就在自家店中跑采购,起初干得是中规中矩,后来结识了国民*二十路*的*粮采购员,便与其合伙做*粮的代购生意。从此他与这位采购员天南海北到处玩乐,吃喝嫖*无所不能,竟然还包养了苏州名妓“小张雪云”。一九三八年,在他的无度挥霍之下,终于将*粮代购金花光而不能如约上交*粮,被*队逮捕。
接福伯虽不是奶奶亲生,但三岁始就由奶奶一手带大,已如亲生。此时,她果断地作出决定:转让“张协兴”杂货店、将“张氏家庙”旁的私宅卖掉,获得四百块大洋,赔上亏空,把接福伯保出来。
接福伯回家洗澡时(洗去被捕的晦气),奶奶操起门闩,踢开房门,将其一阵痛打,以泄她的心头之愤。后来,接福伯举家迁往光泽居住,在福建一带经商,由于经营不善,又出现亏空,回到黎川向奶奶求助,跪在“张氏家庙”的天井之中,对天发誓要奶奶最后帮他一次。也许是奶奶的天生善良本性,也许是奶奶被他的誓言打动,奶奶取出二两*金交给他。他自断退路之后,才就此重归正途。
在经历了转让店铺、卖掉私宅这场重大家庭变故之后,为了维持家中的生活,奶奶又作出新的安排:汪震伯到乡间教书,根伯去学木工,父亲仍旧到别人的店中学徒,才叔一边自赚学费一边上学。而奶奶仍旧过着她不理家务的生活,费用来源有三:一是*博,由于她的聪明智慧,赢多输少总有钱赚;二是收租,奶奶的前夫汪氏分有水田在乡间租与农户耕种,每三年按每年六十担、一百二十担、三百担稻谷的顺序循环收租;三是卖药,我们家有祖传的治疗白内障的眼药秘方,在眼病的初期,一副熏舔一副点眼,配合使用,效果不错,但要忍受痛苦,患者求药一个银元一副。
许是步入中年,奶奶非常注重养生,她的食量不大,每餐只吃一小碗,但补药不离,常吃附桂理中丸,每天两粒;不吃药丸时,总要买来*芪、*参、白术、茯苓四味中药煎服。
解放的前夕,国民*已呈颓势,可还想作最后的挣扎,于是在各处大肆征兵。其始的征兵*策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后来国民*的十八*三五三团在黎川征兵时,团长杨刚实行更强硬的征兵*策“一甲一兵运动”,并且进行欺骗宣传“保证两年后退伍”。为了征到兵,还枪毙了两人(一人是僧人,一人是乡间的乡长)。
我们家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接福伯在三五三团来征兵之前已经为县国民*府入伍一年,后因负伤退伍,况年龄已过,他自可免征兵;汪震伯当乡间教师后考入国民*府当干事,此后,平步青云,任到日峰镇镇长一职,他是汪家独子,又已过当兵的年龄,也可免征兵;根伯此前为躲避国民*府的征兵,还作过警察,因为警察算现役*人,后来人员紧张警察也要当兵,于是根伯又躲到贵溪县做木工两年,再跟随老板至光泽,在接福伯家中又躲了一年后回到黎川,他符合应征条件,自然是三五三团的应征对象;父亲其时在汪震伯的手下当一名干事,此前的国民*府应征都由汪震伯出面而免掉,现在自然也是三五三团的应征对象;才叔经过自己的努力通过考试进入县国民*府户籍室任主任一职,自可免国民*府的应征,但三五三团实行“一甲一兵运动”之后,也成为应征对象。
难题摆在了奶奶的面前,三个儿子都是她心头的一块肉,谁离她而去应征当兵她都舍不得,故而她从未作任何形式的表态。随着形势的恶化,才叔经常东躲西藏,在枪毙人的事件发生之后,三人中定要有一人去当兵,他提出三人抽签,谁抽到谁去。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根伯表现出了做兄长的大义,主动提出他去当兵,两年之后并未退伍,而是随*撤往台湾。由此造成两岸相隔,成为奶奶的老年牵挂。
解放后,因为全家大都(只有接福伯经商)为国民*府服务过,所以都被共产*打倒,汪震伯、才叔均被判刑劳改,父亲由于只是一般的办事人员没有任职,免于劳改。奶奶被共产*定为无业游民,与父亲在一起生活。由此,一个旧式的大家庭,瓦解分散,南北分离。
一九五〇年,爷爷牵头重建的“张氏家庙”由建筑工会收为公产,我们一家只好租住在家庙斜对面的万氏人家,两年后又搬往洗马坑租住了两年,土改运动时,长孙哥因参加共产*的革命有功在石岭门分有房子,一九五五年,奶奶和我们一家都搬到长孙哥家居住,我们家居住一年后,就租住了长孙哥家对面的第一层大厅的房子,直至一九六八年的下放,而奶奶则住在长孙哥家的一间房内直至下放。一九五六年时,奶奶患上了白内障,发现时已过了用祖传秘方医治的时机,不久就双目失明,在黑暗中度日。想想往昔的生活,再看看如今的黑暗日子,奶奶悲从中来,于是想用跳井轻生来结束她的人生之旅。后在大家解救、劝说之下,才又重扬生命之帆。
一九六八年,奶奶跟随父亲下放到坊坪公社甘竹大队下洋生产队,她已是年届八旬之人,双目失明,离开熟悉的故土,来到陌生的偏僻乡间,对于一惯喜欢热闹的奶奶来说,这样凄凉的生活定是一种煎熬,她内心的孤独寂寞谁人能知?猜想她也许是在回忆中度过她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因为当节日全家人相聚之后,她总愿向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讲述她往昔的辉煌生活。好在我们全家人对她老人家都极为敬重,父亲规定:每人回家之后都要去向她老人家问候;家中弄有好菜,奶奶没动筷之前,谁也不许食用。冬天,我和四哥都会主动为奶奶提火笼钳火,但有时由于贪玩忘记,奶奶就会在门口呼唤。儿孙的孝顺,我想也让她老人家有些许的宽慰吧!
视觉的丧失,倒让奶奶的听觉与嗅觉更为发达起来,新房建好之后,印象中奶奶总是坐在大门口或者东下偏房的门口院子里看家。听父母讲,她能通过每个人的脚步声和气息,准确判断家庭中的每位成员或是生人。
农历一九七七年十月十日晚上,在正常问候完奶奶之后,全家人上床歇息,父亲因为到福建的金坑去赶集买做豆腐的石膏而提前一天到金坑居住。第二天一大早,大哥早起,按惯例去问候奶奶时,没有听到奶奶的应声,大哥打开奶奶房间的门,一摸奶奶的额头,冰冷冰冷,已然去世。于是全家哭声遍起(包括一岁多点的弟弟),慌忙叫人去集市找来父亲,由父亲主持办理丧事。在我的朦胧印象中,奶奶安静地躺在前厅神龛下的正中央,身上盖着一块红布,四周用白色的帷幔遮着,父亲和才叔轮流跪在地上梳理奶奶的白发。根据奶奶的遗愿:灵柩用板车运往县城,葬在县城中。开始几年伯叔家还会在清明时去祭奠,后来就只有我们一家了,好在我们家人口众多,奶奶也不会寂寞。
每年清明之时,我们全家都要到奶奶的坟头祭奠,清理杂草,点燃香烛,焚烧纸钱,在拜祭中我眼前总浮现起一位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倚在门边的老人,耳边总又响起奶奶那熟悉的话语:“牛俚、明俚,哪个帮我钳火?”
我在心中总抢着回答,我来,我来……
转自《萧疏雨》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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