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早川太基(北京大学)编辑:李四
——「长安诗社·稽古」——
▎早川太基橘氏嘉兒傳序
日本國高野山蓮華王院有木造觀音菩薩一軀,長三尺六寸,傳云:橘逸勢造像,其女妙冲尼,托諸寺僧,永充供養。刻法逼真,衣紋若波,姿體閑雅,相好莊嚴,可稱傳神之作,素日固封,不許人觀。今年五月,解體修補,于其腹中,獲古書一卷,手抄卷本,縱二十三點五釐米,橫五百七十六點五釐米,凡三百六十二行,行十七字,筆法秀勁,媚趣橫溢,有唐人之風。題《嘉兒傳》,題下署曰橘逸勢撰,其文以傳奇為體,多插詩句,細述章臺之故事,當年都城風俗,若親赴而臨焉。按橘逸勢者,正一位左大臣橘諸兄曾孫,右中辨橘入居子,善書,與嵯峨皇帝、弘法大師并名,號三筆,又善彈琴。
《文德天皇實錄》云:“爲性放誕,不拘細節。尤妙隷書,宮門榜題,手迹見在。延暦之季,隨聘唐使入唐,唐中文人,呼爲橘秀才。”又《舊唐書·日本傳》云:“貞元二十年,遣使來朝,留學生橘逸勢、學問僧空海。元和元年日本國使判官高階眞人上言,前件學生藝業稍成,願歸本國,便請與臣同歸,從之。”歸國後,官至朝散大夫、但州副刺史。承和九年,連染伴健岑謀反,拷掠不服,減死配流豆州,改姓為非人,中途病歿。後屢見為祟,
朝廷追贈中大夫而立廟祀之,今京都存焉。橘氏晚節不遇,文集已散佚,傳世翰墨,亦鮮矣。千古遺文,絕代奇書,一朝重見于人間,學林之大慶,誠不過此也。平成廿七年六月廿一日,嶽麓蓉堂居士序。
(图为日本留学生早川太基在书斋校勘文献)
长安小语:唐人有《游仙窟》之作,为东国所重。每遣使入朝,必出重金购其文。宋明之际《游仙窟》散佚,而独流传于日本。《嘉儿传》稍类于此。然本文考校未详,又别无旁证,切不可供学术引用……
▎嘉兒傳(并序)
余貞元二十年欽奉本國之命,忍背慈親之情,遠凌碧波之巨海,遙至金闕之上京,廁身辟雍,接席絳帳,寒窗開卷,咿唔一夜,芸閣挑燈,齷齪經年,多蒙雅士之殊遇,未揚錦袍之美名,深愧常抱,內疚彌增。今大唐隆盛,四海靜謐,聖主當軒,笙歌頌德,雨風調和,日月照臨,百官劍佩,朝暮星馳于金殿,萬國衣冠,春秋雲會于鳳城。嗟夫,人處其間,平素言行,十手所指,其嚴也乎,百目必視,可慎而已。故遊學之徒,懸梁刺腿,力學研精,亹亹是勉,猶為不足,至若耽酒色,溺方技,玩物喪志,墜譽亡身,見嗤明識之士,致辱故鄉之人,是誠下愚蒙昧之輩,惟鳴鼓而攻之可也。夫不念他人之舊惡,素王所懿,敢發故友之醜聞,君子無為,余雖菲薄,豈不知之乎。然細述某生之行狀者,所以露其污行,暴其爽德,以為後昆座右之殷鑒、來者盤中之周銘,但期羊牢可補、後車免覆而已。
唐貞元廿年十二月留學生某入朝,姓氏不書,知者自知之耳。為人溫雅,有風儀,洞達文詞,翰墨遒美,善彈琴及琵琶,通十餘曲。每謂云:“海東之國,日本為大,而文風未起,先儒所作,多泥聲律,陳腐可厭,未嘗見托柔情于行間、寄高懷于言外。某雖不敏,所當奮勵,*在於斯耳。”題琵琶詩云:
海棠蘂綻月光臨,醉抱琵琶下撥深。花作主人吾作客,更彈一曲報春心。
又觀滄海詩云:
登樓對滄海,長嘯欲含杯。天際大風起,飛雲為我來。
二首皆為時人所稱,太常樂工陳氏作新聲而被之管弦,章臺北里之間,爭寫譜字,鶯喉盡技,龍笛飛聲,行路人或唱之,生亦以詞章自負焉。暮春夕,生居太學,獨步迴廊,過東柱之側,海棠數十株,歷亂盛開,而較過其期,清風一陣,萬枝搖動,飄花碎珠,飛來飛去,頃刻滿地。階前有一士人,吟句云:
金蘂照春園,瓊枝搖古垣。
袖手徘徊,低吟無已,似不獲下句。生從柱陰而出,續曰:
飄紅墜泥土,復養地中根。
士人驚而回首,稱云:“善哉斯言,俊逸也,奇句也。”又問云:“子奚自。”生告之。遂嘆曰:“古有晁巨卿、吉備生,今又生斯人,盛矣東方之國。”暢談移時,天色已昏,遂匆匆一揖而去。後知此日河東柳子厚微服過國子監,狀貌考之,或亦此人也。
其年三月廿二日朝,生游東市,購筆墨,歸途閑步,過平康坊南曲,楊柳迎風,遊絲映空,古樹畔有高樓,拔地百尺,號文北樓,門揭八字金牌云:四方琴客,無妨入門。生固嗜音樂,乘興叩扃,丫鬟開扉。步過曲廊,至于素壁之下,有一女子,衣袖純白如雪,手開小卷,乞生題姓名,已記之,女曰:“東海才子,夙聞高名。”生舉頭而細觀其容,淡妝秀雅,冰肌冷艷,蛾眉鳳眼,美而不妖,宛如畫中仙人之態。心深說之,恍然如醉,謂云:“西京玉人,深感隆情。”女聞之,嫣然含笑。遂先步而導之,登樓入一室,已有十四五人,先勸一彈,生亦不拒,拂玉徽而抹冰絃,奏《獲麟》《長側》之曲。滿座皆云:“聞是海島人,曷能然乎?”生立而揖之,謂曰:“僕,東夷鄙客,一介書生,少時受指法于琴師,邇來十年,無日不彈,尤愛古曲多妙聲矣。”座間人彈琴一巡,丫鬟捧杯盤而來,皆以金銀鑄之,水陸羅珍,飲膳盡美。宴已罷,生欲告辭而歸,彼白衣女忽來,謂曰:“公子妙技,久立簾外而聽之矣。小女亦自幼習琴,願他日奉明教”。因贈紅箋,記其名云:峨眉山下客,岳嘉兒。生亦記姓名于札,與焉。翌日生寄書云:
僕來自東海,未經三月,口訥雅言,多不自由,然都人士,待客殊厚,菲材薄質,曷任銘感。僕少嗜音樂,愛琴如癡。願擇佳日,相會一處,明窗淨几,共賞香茗,快談盡歡,僕雖不才,拂鐘山之金徽,彈蜀國之冰絃,以表高山流水之情。
入夜兒書至,喜甚,開而讀之。文云:
席間與君洽談,匆匆相交,心弦輕撫,鏗然有聲。佳期初逢,語言無序,鴻雁帛書,難達心曲。小女琴藝疏澀,嘗習箏、簫、笙等,常歎:箏乃吾命,琴乃吾*。時下紫藤初綻,自春徂夏,惟願擇期相攜,掃窗凈几,青荼代酒,以候知音,細訴幽情。
自此後,綺窗之下,蘭箋日寄,香奩之底,雲翰愈多,遂約清明為期,重訪平康坊。其起居地,在坊中紫荊樓,生至,兒迎。室內清閑,銀瓶插花,馥郁吐芳,玉案有筆硯,王、孟等文集皆備之,壁上貼紙,鍾太傅筆,書《神女賦》數句。兒煮茶,盛木碗,齊眉而進云:“扶桑茶盞,曾有日本客贈之。”生一啜,覺清芬異常,餘味無盡。曰:“不圖茶味之至於斯也。”兒云:“南蠻瘴雨之地,山行三日,有千年茶樹,遠望則似已枯,近觀則知生木,惟嫩芽是摘,故能然,更不須鹽姜調味。”又相與彈琴,後備酒肴,開小宴。兒自云:“妾家,世居江都,雖非仕宦之門,鄉望無虧,隋末大亂,遂率族西遷,居峨眉山下。生而三歲,怙恃異爨,屬母,遷地三四,生長綿竹,後至果州,資財皆盡,困窮街路,遂淪落為官妓,學彈琴及歌舞,通諳五經及老莊書,略識蝌蚪字,故太守推州第一名,以充貢人,東來秦京,五年于今矣。”生歸後,賦古風一篇,而紀事,題《峨嵋名花歌》。其辭云:
峨嵋靈雨養銀橤,瓊葩初綻暖煙裡。花精解語揮奇才,金榜芳名萬目視。海東書客遊鳳京,臨風乘驢春日晴。紫荊樓下笑相迎,的皪明眸含水晶。斜曳華裾遊蝶舉,輕翻縞袂流雲舞。牀前綠綺蛇紋發,《招賢》古操先調律。請君冰絃撥且剌,粲然笑諾琴心潔。纖指緩奏《悲漢月》,月光如夢透肌骨。《長清》《短清》慕高逸,彈罷龍池餘響溢。扶桑茗椀足慰余,手劈蒼璧沸風爐。云是炎州千載樹,翠芽自與塵寰殊。靈液浮光試一啜,*醒爽味舌知腴。曉出綠波香未展,蓮心清露凝真珠。知君歌舞更馳譽,羅袖紈巾洛神步。翻身巧迴素頸時,胸底春芽已成樹。何時起舞長相思,滿窗飛雨鎖歸路。冷夢誰為神女*,一生一代一相遇。
兒已受之,三誦,謂生曰:“妾心有愧,君子盛意,將何以報之。”居數日,兒寄茶于生,中有一紙,題詩云:
寄君鄉里茶,春盡野雲斜。蜀地山川秀,常開三月花。
他日兒使畫師作己像,自題曰:
月下花初綻,吹簫伴紫煙。曲終尋不見,疑是楚宮仙。
又乞生作詩,生凝神潛意,擇語練句,于押韻處,全用同字,賦詩二首云:
飄紅盈舞袖,蓮步踏雲煙。惟有梨園主,偷看月窟仙。
純火金爐熱,相思寄篆煙。春宵詩客夢,花雨訪天仙。
生時偶居于太學東南門外,一日兒騎馬而來,閒談數刻,後入東市酒肆,對坐酣飲,三爵已過,緩帶開襟,兒曰:“漢成帝欲老溫柔鄉,公子知其意否。”生笑曰:“不知其意,但知語耳。溫且柔,豈非華清池之溫泉乎。”兒掩口謂曰:“否。”暮鼓已動,殷殷如雷,遂相攜而歸生宅,鎖小扉,滅孤燭,脫白衫,解羅裙,相與臥牀,生為之去心衣,雙邱忽見,玩諸掌中。兒小聲曰:“兩乳劣小,恐不為公子所愛。”對曰:“大小何關?吾實愛之。”生起而翻身,口含珠蕾,舌吸軟酥,或微嚼或細舐,鼻息奄奄,已而咈然,呻吟始微,而後漸急。兒云:“未解小帶,身已濕。”於是兒亦延素手而探绔下,柔荑輕握,玩弄上下,暖玉更熱,怒張勁硬,盈掌有餘,零露漙然,纖指盡霑。生乃撫香頸,抱細腰,嬿婉綢繆,同心同意,生吸兒下脣,兒亦含生上脣,相吮交舌,茹其靈液,清冽如幽蘭之露,甘潤似雲母之漿。緩撫雪胸,斜摩玉體,香珠點點,光澤潤理,心迷緒亂,胸臆鼓動,皓齒咋腕,瓠犀留痕。又夜已過半,龍翻虎步,猿撲鳳翔,兩腳振擾,身直眼華,雙魚接鱗,兩鶴交頸,任情縱意,極其歡愛。事已罷矣,依然纏綿而相抱,少睡後,復醒而相語,兒枕生腕,謂曰:“雲雨樂,我曾一試,未得如斯矣。公子曾與幾人有之,皆如是,幸亦甚爾。”生曰:“愛染心,能至此乎。我亦始知之耳。”生起而執筆,頃刻間,賦定情詩而贈之。其辭曰:
此生死不悔,四海相逢君。朝光素壁下,數語意已親。蜀國江山碧,神秀凝爲身。朱脣誦佳句,梳髮荷香翻。自誇點濃墨,拭肌無一痕。心已慕玉質,未知柔與溫。昨暮酌美酒,霧迷東市門。扶起歸吾室,橫陳帶微醺。闇中執纖指,嬌笑更無言。醒後夢中夢,暖雨梨花雲。我是金烏裔,詩思涌若泉。抱此連城璧,永世愛清芬。
兒亦揮筆,題于其末云:
前世曾為連理樹,此生願作并頭蓮。
終日共臥房中,或飲茶食果,薄暮始起,揮手相別,翌日生又寄書云:
夏夜寂寥,獨坐孤窗,讀書彈琴,皆無平日之味,卻似嚼蠟。撫胸定氣,追懷合歡事,吾生廿五歲,電光之樂,泡沫之歡,總不如彼一時矣。幽山清夢,始悟溫柔之雲;碧海靈波,親聞澎湃之響。天地之間,無雲無水,一片丹心,熱如爐火。
從此後,二人益相密,青鳥往來,殆無虛日。太學後,有一古池,前朝權臣,興宅邸,穿此池。無名,皆戲稱無名池。桃梨玉樹,參差滿塘,青柳依依,倒影澄波,春日可觀花而開燕,暑月可納涼而吟詩。生屢與兒約,攜手而游其地,或吟詩,或彈琵琶,或歌舞為樂。其題《白蓮》詩云:
縞袂仙人姿態多,關山明月唱清歌。風搖香葉曲塘畔,一朵白蓮開曉波。
又寄《素娥》詩云:
素娥玉籍屬仙家,肌想冰霜貌想花。夜潤柔毫寫金卷,朝傾青碗試香茶。拂絃指下清音徹,吹笛欄前涼月斜。別後回頭仰高閣,芙蓉孤影映窗紗。
一夕生與士人會飲,樂甚,生笑曰:“某近與一女子相善。”皆曰:“何人耶。”對曰:“何敢告乎。”眾更勸大杯,酩酊已劇,遂告云:“狹邪女,蜀人,善煮茶,又彈琴。”有客忽謂:“非岳嘉兒乎。彼何人斯,教坊第一才女也。”生驚曰:“足下亦知名乎。”滿座喧嘩,或作詩調之,或求香箋,記相思二字,佯署生名,令人寄教坊焉。翌日生訪兒而見之,語以昨宵事,兒始知寄箋者非生,指之而痛斥,亦不勝笑而罷焉。
翌年春正月,兒與其母游郊外,經二旬而無歸,生鬱鬱不樂,時兒寄書云:
今日妾陪老母遊華清池,青春時節,冷雨霏霏,桃李香雲,滿徑迷離,煙色醉人。出遊驪山,已近一月,妾念君之甚,君不可料想耳。
生讀之,少慰其意。兒歸京師,不隔三日而訪生宅。一日生倚窗而坐,抱琵琶而彈之,兒忽入問何曲,生顧曰:“《楊真操》也。梨園樂師授此曲于我,戒云:楊妃所作,宮外無人知之,慎勿浪傳。不料為卿暗聽矣。”兒請重彈,曲終謂曰:“哀怨幽絕,一音一聲,能含萬態,足知深宮之情耳。”生曰:“知音人也。”兒乞授,生笑諾之,使坐牀上,下撥兩三聲,左指按柱,攏捻差錯,音濁不澄。生脫鞋登牀,坐其背後,親執素指而示柱位,下撥亦為之旁力,業已習數句,拍節略就。生云:“都人士所稱佳句,知之乎?‘妾似琵琶斜入抱,凭君翻指弄宫商。’”因抱之甚緊,嬉謔相戲,兒笑云:“真琵琶在吾抱,勿毀勿毀。”將別時,兒改容曰:“賞花之客,步月之人,慕我者甚多,而知君子丹心,塵寰難得矣。談詩揮筆,吹笛鼓琴,鄙解郎心,郎解鄙懷,非郎更待何人,願歸家室而奉萁帚。妾無兄弟,岳氏將絕,妾願為君生二子,一襲君姓,一繼鄙姓,不知君肯之否。”生一言而諾焉。
二月廿日,生又訪教坊,兒偶不在,樂部有張四娘,亦相善,竊招生于柱陰,告曰:“海東雅客,馳名帝京,久為人所欺,將誤前程,心甚惜矣。我逡巡已經日,而不敢不告也。”生訝問:“何謂也。”對曰:“嘉兒有所親矣。伶人也。”生笑曰:“豈有之乎。親睹乎。”曰:“人皆知之矣。昨年六月嘉兒歌舞,伶人擊鼓,其間憑肩握手,相與戲,又自謂:是吾郎也。其後亦往往有之。”生吞聲不言,良久,但揖而謝之耳。
居七日,早朝訪南曲,兒盛粥而進,默食之。相共出後園,春水滿澤,清澄見底,徘徊柳塘之上,風入綠條,依依無定。兒云:“久不見,何為也。今日亦何不發一言耶。”生云:“誠欲使我答之乎。”兒云:“敢問。”生曰:“人告之,我知焉。敢問,誠然乎。”言語間,兒轉眸低頭,少時,顧曰:“誰告之。”對曰:“人皆知之也。”兒遂含笑曰“誠然,不嘗告君乎。”生曰:“不嘗告也。”兒大罵曰:“告之與不告,君何與焉。我不曾以汝為吾郎也。我不曾信汝也。我不曾以心許汝也。汝非長卿,猥以我作汝文君,告諸友朋,敢傷清譽,是何意邪,可惡也,皆癡夢之語耳。”又云:“何人告之乎。乞告其名。”又痛嘲冷笑,逆眉焦唇,謂云:“汝以我作下卑之人歟。淫奔之人歟。淫女乎。賤婦乎。甚過矣。”生徐謂曰:“僕嘗信人,點塵不疑,自此欲信人,可乎。然昨年始見卿,詩思如潮,句法大進,于此一事,僕猶有感于卿耳。心如污泥,行似塵芥,蛇蝎夜叉之性,僕甚惡之,而胸臆深處,終未能全惡卿,故自嘲無已。”兒掩耳但曰:“勿言勿言。”又低眉啼泣,淚珠數行,流紅頰而下,舉頭謂生曰:“彼樂工也,賤業耳,遊冶郎耳。曾為妾文身,刻南有嘉魚之圖,妾雖有所慕之,亦深知其終不可倚也。彼之與我,二月于今,不見也。公子談論風發,英才卓犖,深通琴書,可托我一生耳。”又曰“妾欲赴日本,而偕老于君鄉。”生默而不答焉。兒又抽手,固執生左袖,謂曰:“深知罪,深知罪,先所說,皆一往之言,我與君,此間縷縷深情,豈誠盡于此歟。”生拂袖而答曰:“然也。”兒猶問云:“琵琶欲習新曲,數日後,可否。”生不顧而去。
已歸于舍,日暮徘徊西廊之間,賦六言云:
萬株桃李迷人,一曲琵琶誤身。風夕西廊獨步,花香自是殘春。
半夜不寐,又賦六言云:
殘花芳氣熏骨,瘦竹幽聲透櫺。靜倚空欄冷冷,無人共數春星。
生鬱悶不樂,無意帖試,十題皆不中,如是者三,遂金帛減給,晝夜閉戶,塵凝匙著,蛛巢餐盤,兩頰肉凹,憔悴日甚。有一友深憂之,強執其手,出游大秦寺,入門若異國,奇花怪草,叢生前庭,法堂四壁,丹青精妙,皆畫景教故事。二人細觀且話,步到東北壁間,曲廊晝陰暗,燈籠搖影,梁懸銀爐,焚乳香及沒藥,細孔無數,齊噴黃煙,響若嗚咽焉。生俄然停步,凝視壁畫,有*怪魔神之狀,紅眼長衣,背有羽翼如車輪,磨*牙而鼓霜爪,將害一女人。生顧堂僧,指而問曰:是何畫歟。對曰:“墮落天使也。吾神之臣,稱天使,居天堂之中,鼓翼可飛。有一天使,才美貌秀,故見寵,後抱叛心,遂為吾神所棄,下墮地獄,終不懲?,變身自在,縱欲行虐。”生盤桓于壁下,啞然若癡,移時無去,友懼其圖不祥,數勸游他處,卻躊躇不肯,日夕相與歸,默然沉思,時發微聲,意不可解。翌日友再訪之,門扉不鎖,無人,但見破紙數十片,牀下成堆,案上筆硯狼藉,展紅箋數葉,斜行疾書,記詩二首。《墮落天使》詩曰:
我有奸尸癖,眼光冷凝碧。心火肋骨焦,萬里奮雙翼。塗*蛇皮鼓,香霧何人擊。素袖點點污,血雨蒼天滴。月殿有狡兔,瓊杵擣砒石。夜半鴆美人,可愛朱唇嘿。長爪裂羅紈,玉體向我逼。繡帳鎖青燈,雲雨始覺窄。九淺更一深,此處最難測。冰膚熱且柔,毛孔噴精液。更緊抱汝身,腐肉碎成百。淫香入悲風,世界為之白。
《蜀國妓》詩云:
花顏蜀國妓,淫液沁骨髓。琴心錯雜彈,巧惑詩人耳。今宵幾漱口,菡萏含*蘂。血淚強開眼,虛空無限紫。
友驚其詞急迫欲絕,淫濕滅裂,文不成義,冷澀如劇*,無一字似人間之語。急呼鄰居五六人,相共尋之,杳不知所赴。日暮或過太學古池,見一面琵琶浮于水心,皆驚云:生之器也。泛舟而下竹竿,探之三四,果于池底獲焉。左右袖,各有硯、鏡、銅杯等,足知決死志已固矣。此夕春風若吼,鳴條如細語,入夜小雨,四鄰寂寞無聲矣。
留學生橘逸勢,平素與生相親,又曾遊教坊而見岳氏。故古池畔,目睹其狀,方寸沸騰,若欲何言,躊躇鬱結,遂悵然噤口而罷之。後二日發京而東歸,匆匆間,生葬何地,亦無知焉。
橘逸勢《伊都內親王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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