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杠癖,年少就有,娶妻生子之后,一度癖得不轻。
好杠成癖,却没癖出像样儿成果,勉强落个笑谈,还限于家庭范围。与癖出经典而誉满全校的同事比,我自甘小杠一枚。
我留的笑谈,至今家人记得,偶尔调笑,翻个老底儿,让做了爷爷的我,自是羞赧掩面。
老家二嫂进城,探望随我居住的二老,中午饺子招待,爱人和着面,我便下楼上课去了。两节课回来,爱人照看宝贝女儿,我擀皮儿以示热情。业务原本不熟,再加面软,我玩儿它不转,当下罢工,指责面软误人。
爱人没虚心认账,竟还辩护:“我和面时并不软,是时间长了醒的……”,
这话触动了我的杠神经,随口质疑:“有错就该认!终归是水放多了,试想,一袋子白面,你放一滴水,让它醒三天,它要醒软了,我生吃了它……”
二嫂大笑中,爱人却白眼翻我。
看她不服,我顺势火力升级:“要是面团可以自己生水,我们就和块白面,放到咱家麦地垄沟里,让它呼呼地流水浇麦子呗……”
一语既出,全家哈哈大笑。二嫂嗔笑:“俺这三兄弟呀,一句话就说到边儿上,别人再说,话儿就没地界儿搁啦”。老娘扫一眼儿媳脸色,开了骂腔:“说话专门儿他妈咬脚趾头,哈是上大学(xiao)长的能耐呀?”
我八一年毕业到县一中任教,那时的一中,寄居在城东古老的天主教堂之内。
这是座庞大的哥特式建筑群,是十八世纪中叶法国传教士兴建的。他面积宏大、群楼高耸,灰砖黛瓦、宇厦幽深,檐黛成云、廊袂罩雾。庄严肃穆令人产生森郁拘谨之感。在这样一个环境办学校,校园里徘徊的又都是发苍背驼的老教师,花期学子们火热的青春,似乎无处安放。
第二年,一批大学毕业生来一中任教。这些红男绿女的涌入,将这暮气沉沉的校园,穿梭出蓬勃朝气,不仅运动场上青春飞扬,那苦楝树下宽厦低檐的教研组内,也荡出了欢声笑语。而此时,一股对知识点的求真思辨之风,悄然兴起。而我的杠癖,也好像种子迎来了春天。
那段时间,县一中气氛很活跃、成绩提升很快。老师们为争抢无偿晚自习辅导动心思,遇有“撞车”,官司竟打到校长那里。教研活动,常为一个小小标点的使用,广寻名家例句,相互争论半宿。为一个竹林七贤的阮籍青白眼探幽,大家追根溯源,以严密逻辑穿起连珠妙语,激辩三日,仍难说服对方。
教研思辩的惯性,自会波及其他领域,争议也向抬杠偏移,以致发展到不分老幼,不分话题,只要看法相左,随时随地都杠出火花。上课预备铃响起,余兴未尽的杠手,夹着课本迈出教研组,仍不忘把头扭回:咱下课接着来……
很快,人们觉得,抬杠也算竞技,该分个量级的,于是,大家根据抬杠成果的精彩程度,划分出高杠手、中杠手、普杠手三个等级,杠场成果论英雄。
知识点的争辩专业性太强,还是让我们以教研之外的杠上花絮窥豹一斑吧。
H老师聊慎独,抛出了“没有不透风的墙”的谚语。不料Z老师不以为然,按耐不住插话进来:
“这话有些绝对,譬如,我们用铁水浇筑一道一米厚的铁墙,还透风么?”
微笑中开启了叫板模式。围观老师跟着附和:“对呀!”
H老师微笑着转向他,瞬间调度来所教学科知识,进入连珠炮反击杠式:
“即使两米厚的铜墙铁壁,照样是透风的墙——,这是因为,一切物质,都是由分子组成的,分子是由原子组成的,而原子是由原子核和核外电子组成的,核外电子是绕原子核做高速运动的,运动就要有空间,而这空间,就有风可透,只是我们看不出来感觉不到而已,所以我认为,透风是绝对的,不透风是相对的!”
这一气呵成的迅捷反击,博得在场一片喝彩,再次见证了H老师的高杠级别。
普杠或中杠手晋入高杠序列,除了勤学苦练,有时仅凭一瞬间擦出的精彩火花促成。
Z老师教*治,平素逻辑谨严,偶尔参与争辩,尚无津津乐道的成果,一直屈居“中杠”位次。
午后,他进办公室候课,一老师说中午吃饺子,还喝了汤,顺带以原汤化原食的老理,佐证其饮食的科学性。Z老师慢慢悠悠插话进来:“哪有什么原汤化原食啊!你见谁家早上去吃热果子,还紧接着要喝碗热油呀?”
秒静之后,大家面面相觑,随即爆出惊叹掌声:“厉害!马上晋入高杠序列!”
Z老师这“杠上开花”,一下成为杠界金句,多年流传。
工作中逆向思维的活跃,同事们杠出不少家庭笑话。据爆料:
她嫌他韭菜*尖儿没择净,他抬杠:你吃干马齿苋馅儿包子、干菜英子卤咸菜,在乎过干菜尖儿么?
她嫌他贪便宜买了破肚子的鱼,说不新鲜,他争辩:你吃虾酱怎么不嫌鱼虾破了肚子呢?
她嫌他洗新袜子没洗白,他怼回:裹臭脚的东西你挑剔个啥,咱家的屉布都归你洗,比我这袜子黑多了,谁说过你呀?
……
我的杠癖形成,从少年就萌芽了。麦假随生产队割麦子,一逗逼老头儿抢白我:“你小屁孩子懂个蛋呀!”我看他儿媳在场,朗声回敬到:“你老屁孩也不都懂,你儿媳妇儿哪天怀孕?生孩子先出哪头儿?你知道么?”轰然大笑中,他拿镰追了我半截地。
我读中学在文革时期,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给我们这些小闯将幼苗,提供了思辨土壤,上台批判发言,下台两派辩论,粗壮了我们质疑的神经,锻造出我们的唇枪舌剑。向旧世界宣战、向不同思潮开火,是我们红卫兵的光荣使命。出村上学步行4公里,一路抬杠4.5公里,即到校门口抬不完,再绕校外操场抬两圈。
高中毕业后我留校任教,接的是高中毕业班,学生是师弟,年龄与我相当。靠什么降服学生?抬杠。记得一次,班长课上与我争执,我讲台为师,他台下是生,一个回合下来,难以分个胜负。接下来他复述我的观点失准,我薅住这一瑕疵,厉声喝道:“把一个显然荒谬的论点,强加到论敌身上,然后再加以驳斥,这是典型的考茨基逻辑!”当时,考茨基是作为违背马克思主义的机会主义者加以批判的。班长也许不知道考茨基的帽子有多重,语塞起来。我取得了这次雄辩的胜利,自然为我后来降服我的师弟们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后来工作中,杠癖让我对所有杠事,都产生条件反射,经典随时收入囊中。在纪委工作时,宣教室的水桶盖儿上布满尘土,我室女同事嗔笑其喝水不讲卫生,不想,这室主任轻轻回敬:“锅底黑碍不着做饭……”,我同事嘴巴张了好久,无言以对。
有人说,“癖”是“瘾”之成性,癖更是一种顽疾,可我年过半百之后,这癖却慢慢消褪,步入耳顺之年,不知不觉中,杠癖竟不治自愈了。
在我当年的认知里,抬杠占上风,致对方于无言,是思维敏捷、知识丰富、口才超群的标识。慢慢才懂,那逞强斗狠,以极端偏激或绝对化推演呛人,是荷尔蒙躁动下的青涩。
如今,生命慢慢归于沉静,不是抬杠的环境消弥了,而是抬杠的心气儿消散了。
面对诸多有违自己认知的现象,总先质疑一下固有的正确,压制住可能的冲动,让子弹任意去飞,无心再争短长。比如,年轻人说剩饭剩菜不能吃,我知道面包方便面未必是刚做的,烧鸡火腿也不是新出锅的,尤其王致和红豆腐郫县豆瓣酱等,不管剩了几个月,只要他们喜欢吃,就自甘做难得糊涂的老头儿。
这样的沉静惯了,偶忆起年轻时的杠癖,反倒是自己也哑然失笑了。
作者简介:苗志*,男,河北沧州人,五零后,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钟情乡土文学,喜欢散文写作,先后在河北《散文风》《沧州日报》、沧州《无名文学》、《大洼文学》等期刊和《西部散文》《当代作家》、《聚力阅读》、等省内外报刊网媒及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