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即是茶的故事,也是禅的故事,更是人的故事。
李潇潇
文丨李潇潇
幻净把铁壶递于师父的时候,并未立即离手,他另捡了一条预备好的湿毛巾,用右手兜着壶底与师父借力。冷湿的毛巾与那铸铁吱吱叫了一回,吞云吐雾间,那股滚烫黏稠的水艰难地注入黑陶大碗。碗底铺的茶唤作松针,惨黑,暗淡,仿佛枯枝败叶,支棱疏散,又像一个灰扑扑的雀窝。见水冲将下来,一时大难临头,遂上奔下蹿,随高逐低,七歪八斜。稀奇的是,过不多久,它们却似绿林点兵,只顺溜溜,傻愣愣一根根垂直悬于水中,此时此境是幻净最爱看的。那茶果然似针,而那针竟真也是茶,它们优游在透明的水中,渐次在周围呕心沥血般地沁出些绿色。不期须臾间,又溶蚀溃败,随即化成一潭乌黑去了,再无看头。想来不是什么好茶!幻净心叹。师父早已端它起来,于嘴边轻轻地抿一口,并幽幽地舒口气。不知是茶汁颐养,或热气笼过的缘故,师父面目额上,每每为之一振,似有笑意。幻净心中照例升起一股挟有妒意的钦佩。那笑他看得明白,师父又沉浸在美妙深邃的禅境里了。
更叫幻净难堪的是,这碗粗茶便是师父整晚的吃食。
师父一开始默默饮茶,幻净就揣着些羞愧轻轻蹩过门边,在外头的一个木头小凳上坐了。将打好的饭菜从墙角端起来,捧着米饭默默地咀嚼,不敢出声。即便如此,那米粒与牙齿的胶着碾磨,那碾磨之下米粒的软韧香甜,倏尔就让他将钦佩羞愧之心抛之不顾。方又用筷子拈了一团放进嘴里,一时口中四壁津液皆出,肚里很不受控地咕咕叫了几声。幻净急忙竖起耳朵,还好师父正低头啜茶。于是幻净只听着,若师父将茶碗放下,默默坐着,他就只管轻咀米饭。若师父端起陶碗啜茶,他就迅速将菜就饭扒进嘴里,快嚼几口。今天他做的是
生拌藕带。藕带四月初新鲜上市,而吃它的时令不过半月,寺院用度有限,不常下山采买,前日去集市,竟叫他撞见,赶上了这鲜货的最后一起儿,甚是欢喜。用泉水洗净了,不必过水,即切成小段,沾点咸淡油星,淋几滴醋,拍几棵带籽的红山椒一拌,就爽脆甜蜜得喜人。可惜藕带嚼起来格外响亮,幻净生怕骚扰了师父,只得囫囵大嚼几下,于是那菜汁裹着米浆一路滚进腹中,咕咚,倒像一颗落胃的定心丸。可不是,不吃总是心慌意乱的,吃过才可气定神闲。还好师父今日的茶也喝得颇久长,他也算美美吃了一顿。
“铁壶的手柄到底要不中用。”幻净一怔,急忙放了碗筷进屋。听师父这般说,他知道师父是感念他才刚托住铁壶那番细心的好意,只答道,“那环扣眼见只剩一丝牵连,壶又沉笨得很。我惯常看别人都用个紫砂壶沏茶的,待下月去料理那古茶树途中,在集市上给师父买一把去,换了这老壶吧。”
师父道,“不必不必。紫砂虽称手,但铁壶最称心。”说毕只微笑不语。
幻净怏怏的。师父极少言语,今儿个好不易发了话,幻净本预备说完紫砂壶,还要将前日集市上的见闻,以及上月古茶树边新开的野紫薇都一一与师父欢天喜地地说上一通呢。不料师父仍旧简短几个字,就让他哑口无言。有道是,谨言慎行。他又自吞了一个羞愧。
这里的寺院和师父,都是两样。幻净调至此地已一年有余,却总忍不住回想鹿门寺的时光。鹿门寺是远近闻名的东汉古刹,院落称不上宏伟,却古朴沉静,精巧利落,自有一番气度。这里却根本算不上庙。不过如普通农家院落,横竖三间,只是神色更破败荒凉罢了。鹿门寺里与幻净年纪相仿的弟子有十数人,惯常挂单的居士,虽来去流动,却不曾虚位。于是又有十数人。每天寺院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特别是清晨时分,赭红的墙壁上刚晕抹着一汪淡*的阳光,鸟雀们毫无遮拦地在铜铃缓笨的响动里炫耀着灵巧的音调,大家都穿着青白长褂,肩上搭着毛巾,聚在石井前取水洗漱,最是有说不完的话。幻净天生是个话篓子,就是在他低头刷牙时,也要包一嘴泡沫咕噜噜回上几句。
还有那寺院外卖斋饭的老婆子。逢初一十五,都推个板车,支在院外的梧桐树下卖素包子。请神拜佛礼毕的香客们,踱出门,刚好闻到她推车上的香气。一时入世步尘,骤然饥肠辘辘。她只卖两种样式,馅儿都清一色的粉条雪里蕻。一种是普通的白面,一种是*色的粗面。那时幻净并未见过*面,捧去问师父,道是叫个黍。传说是从老祖宗神农氏就开始吃的东西。
他虽天性活跃贪玩,却也爱读书参禅,鹿门寺的几位师父商议,幻净勤思善问,颇有慧根,又心思纤巧,善解人意,恰好选去陪那边的老师父。于是叫过来交代道,“这个真武山上喝松针茶的师父,原也是我们这里的。只是他早年起修头陀,就去僻静山阴里独自住去了。这年代下恒心修头陀的,别说我们寺院,就是本市,就是全国里头,也找不出几人。我们都敬仰他的。如今那师父年迈了,需一位弟子去有所照应。我看你平常是求精进的,好孩子,你只过去好好与师父学习几年吧。”
幻净虽恋恋不舍,却也心向往之。见到这边师父纤瘦风骨,更觉肃然起敬。平日里师父也并未显不悦之色。可恰如今日师父的茶壶之说,他觉得自己对于师父,莫不也是称手不称心?这会儿他也吃饱了,气定神闲起来,于是竟越想越真,羞愧懊恼全又回来,心下料定师父一定对自己非常失望。据说师父三十岁发心,就开始穿破衣,住兰若,常坐不卧。他独自一人在此山阴破屋修行,距今已逾四十年了。每每想到“四十”两个字,幻净都忍不住打个寒战,头晕目眩。他又哀伤,又钦佩,几乎落泪。那是多少个孤寂的日日夜夜啊。时间像渐次落下的青灰,不知不觉,却累成密不透气的青冢了……然而幻净何尝不明,师父不过是肉身在这潮湿的山阴破屋中,他的精神却是一颗清凉透明的气泡,他出神入定,禅思的芽发枝散叶,开出繁美的花,结出五彩的果,一抹祥瑞的光在额前幽然悸动,一个温暖明媚,平安喜乐,妙不可言的新世界正在眼前。
于是每天睡前的榻上静思,幻净都决心明日也如师父般克己砺行。但背着自己,他竟又知道,这番*神发咒的决心,常常在清晨就被
醒来的活泼味觉所打破。他烦透了自己对食物的依赖,怨恨到了时候就会从舌底渗出的口水,特别是还会咕咕乱叫的肠胃!凡夫俗子,羞煞人也!还正愤愤,晚餐藕带的酸脆像一个轻灵的小虫,从喉咙里跳出来。幻净强迫自己不去回味,回味又是一层放纵的享受。他蓦地起身,发狠地从师父茶罐里抓出一撮松针来,用半温不开的水冲去。只等那水染成乌黑,一径灌入口中。啊,好苦的茶!幻净心里叫骂,却攒眉蹙额,强忍不吞,只待苦涩像针尖一样侵蚀舌尖,渗进味蕾,才整口吞将下去。大*压来,那轻灵的藕带小妖,早悠悠荡荡,*飞魄散。幻净立即闭了眼,四大皆空入梦去。
又到初一,幻净与师父吃过早饭,就辞过师父前去料理茶树。正转身,师父道,“怎把袍子脱了?”幻净一怔。他只当师父在打坐,不曾留意,本想混淆过去,却被抓个正着。幻净不善撒谎,早红了满脸。师父不等他辩解,只说,“料理茶树要奔走攀爬,僧袍却不便当。往后你就这般穿便服去也好。”
再辞过师父,幻净就一路欢欣下山去。他今日脱掉僧袍,倒果真有一个不好出口的缘故。上月初他收到俗家舅母的一封信,道舅爷旧疾发作,总无起色,得知他调至真武山,早听说那里香火极盛,许愿极验,千万托他在真武大帝那里烧一回香,磕一回头。幻净苦叹一声,这舅母想是听岔了。也难怪,这真武山上,人人都知道有个真武道观。他们俗家人哪里分得清孰佛孰道,说我调至真武山,就料定是那一处知名的真武道观了。幻净不好辩解,又感念舅母幼时的照顾,不敢敷衍。只准备今日侍茶途中,溜出些时间去磕头为是。既是去那边磕头,怎好穿这边的僧衣?阿弥陀佛。
绕过机器轰鸣的采石场,就转到山前。不过九十点,这边竟已阳光普照。而此时山阴寺中,露台上刚漏进一个碗碟大小的光点吧。幻净一边为这暖日不均默默惋惜,远远又见白石栏杆的山道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有彩旗、条幅、高香等星罗其间,也有着装统一的香会,敲锣打鼓,阵仗整齐。再往上眺去,那青山翠柏的山脊上,鳞次栉比地建一排飞檐镏金的屋宇,果然大气磅礴,山峰处的那幢主殿更是高雄威武。幻净走上白石栏杆,就觉不妙,这里烧香也赶初一十五,上山之路水泄不通,人群摩肩接踵,此时想回转也是不能够了,只得耐心挪动。
半晌走到一座桥边,竖有一牌说道“钟响如意有求必应,钱鸣吉祥心诚则灵”。只见桥下悬着一口钟,两边各有一枚大铜钱,标示道,如能将钱通过钱孔扔到钟上,发出声响,就会有神灵庇佑。于是多数人选择停留,到旁边去排队掷钱。幻净急忙趁机绕至前方,总算能夺出脚来迈腿前行。再待走到同心锁栏杆,又有去排队买红绸锁头,求婚姻天长地久的,于是又甩掉许多人。前方渐次松散起来,他连忙一口气一步三级地奔了上去,来到殿前。先去请了香,就去香炉旁的长队上排了。
宋元以来,真武观香火就长盛不衰,别说这同山小庙,就是古刹亦望尘莫及。也不知襄阳人什么缘故,代代相传,偏爱笃信这位深目厚耳,龟蛇一体的真武神君。心中正有些风凉妒意,幻净见一位着绀青色道袍的道长款步而来,忙警惕地低了头。却见自己脚上灰白系带的运动鞋,方记起自己的打扮与旁人无异,又大大方方地抬了头。才觉奔跑得有些胸紧气闷,长舒口气,放松神经,自在地往两下张看。回廊下满是小贩,一人一个带遮篷的小柜,外侧都用明*镶红边的绸布裹了,用统一的隶书写着揽客招牌。所卖物件都大同小异,不过是八卦旗、树脂金顶、刻字葫芦等纪念品,或是黑木耳、高香茶等土产山货。侧殿下阳台处已辟为茶室,十几桌租住寺院的游人正打牌搓麻,全然人间景象。他们虽然喧哗聒噪,却难得“心中无事不徘徊”,无须麻烦神君操劳。
排在这头等待的一伙却是焦头烂额,如火如荼。呆滞地举着香,都凝眉望着香炉。就在幻净脚边,一副担架歪歪扭扭挡在道前。担架上怕是位非要亲自求神的病人。亲人多半请香排队去了,先丢她在此。许多腿脚从她身边挤过,带起满地腌臜;也有眼不看路,绊着那架子的,哎哟一声,跳起跨过。幻净只看着,就实在替她局促不安。她裹一条煤竹色相交格子的被单,忽而掀起一角来张望,忽而又遮着脸。可见神志尚明,只是肌体不便。就在这担架下方,就是一个两米开外临时圈起的碎纸
池。炮仗皮、细香秆和饮料瓶、包装袋不可计数。贴墙的却是一米开外的高香杆子,堆得倒齐整。都用半米高的山石围着,红赮赮一片。就在那角落,不知谁懒得排队,偷偷点了个火堆。几个人围住,伸香去点,一个妇女背着孩子,也半蹲着伸手过去。一阵风来,全都捂着眼。一色的满面愁容正与那一片烟雾缭绕贴切地混在一起。那孩子也要躲烟,叉腿骑在花布上,直把头向后仰去。扯得妇女的仿皮夹克的领子快拉出了肩,露着猩红的毛线衣。
幻净点毕香,复进正殿排队行礼。队伍倒不长,只是其间多有妇女强行插队,于是总也见不到头,再有不依不饶的,与她们口角几句,更白白耗时。幻净只悒悒候着,并不多言。轮到他正欲跪时,一个着入时短裙的狐媚女子双手将他一钳,嗔笑着推开他,水蛇腰一闪,就跪了下去。幻净正要分辩,却恰见她俯身下跪,腰间露出一片白肉,再有一抹股沟。一团寒气哧溜上来,噎住胸口,直羞得他哑口无言。只得紧闭双唇,紧锁双眉,去注目那位高高在上的黑脸神君,却仍有些不自在。只听那女子磕完头,对着神君说,“你说你,我去年也不是没拜你,怎的叫我今年这般狼狈!也罢,今儿个我可又来了,还给你磕头,往下你可得多关照关照,多谢多谢了。”随即又弯腰扭胯地猛磕几个头,方一跃而起,拍拍手走出去了。
幻净却还在发呆。真轮到他行礼,对面并不是家中佛祖,一时竟认生,手足无措起来。听得后面的人咋舌催促。幻净只硬着头皮,按礼佛的章法,行了三个齐整的头面接足礼。想着这一趟的种种不易,起身之前,也想将所托之事告诉了,却无论如何羞于出声。只得多磕几个头了事。
走出道观,但觉一阵心凉。夜色似来非来。灰纱般的天光下,人也还熙攘,却都行迈靡靡,全无午后那勃勃振奋之态。心下思量,侍茶的正事却给耽误了。此时走去那山麓沟中,还得大半个时辰。纵然如此,幻净却无论如何不想放弃。他受不住师父的一再失望,他受不了自己离那片境界越来越远。当下横了心,急急赶着步子,顾不得举止,飞跑起来。
松针茶本为此地土产,因成茶修长细密,颇似松针而得名。价格低廉,四处有售。师父的松针却并非买来,就产自此山。就产自幻净将去每月料理的这棵百年老树。听师父说,早在他如幻净这般年纪,那棵茶树就号称有两百年岁了。说来它与这寺有段渊源……师父就是这么开始讲这个故事的。这破庙陋室里讲得最多的,或许就是这个故事了,怕是每一寸房梁瓦片都听得两耳生茧,昏昏欲睡:那是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时代,一日他行至山涧,只见山麓上斜倚着一棵古老茶树。扎根深固,枝干粗壮,虽倾于坡上,却笔直生长,气度凛冽,好不巍峨!却再看时,这树竟已被那唤作菟丝子的寄生草钩住多时,满满地爬了一身。那菟丝子自无根系,却攀附茶树,刺骨吸髓,长得一派生机,彼时已层叠叠地覆于全树,并无毫厘幸免!师父见那茶树沧桑百年,却要毁于一蔓,忽一念起,悲从中来,泪如雨下。他遂住了脚步,静心将满树钩刺的藤蔓细细剥下来。师父细致而专注,饥渴全忘,剥了整整一天方净。而树干上刺痕斑斑,已似掏空,树梢上遍结枯痂,了无生机。并不知能否回转。人事已尽,只待天意。师父只一声叹息,遂举步前行……
“然后呢?”
幻净明知结局,却最喜欢听师父明明白白地讲出来。他觉得,故事纵曲折蜿蜒,引人入胜,但还是终点最为重要。一切不都是为了这结局?最后的时刻,拨云见日,水落石出,爽朗痛快。就像苦修之后的光芒万丈。况且幻净自听这故事时,就存了个私心。而这结局却遂了他的私心!那也是第一次,幻净仿似与佛祖有了个私密而甜蜜的默契,阿弥陀佛!
“过了几日,师父又去看时,茶树果然起死回生!树皮之下,绿色的经脉里,活血已畅通奔涌,从里往外透着清润的生机。树皮之上,泥土和甘露的滋养像温柔的手,把钩痕的伤痕抚去,连同那疼痛的记忆也抚去了吧。四处冒出的新芽,应接不暇。干净脆弱,像熟睡额上的亲吻……”
“再然后呢?”幻境微笑追问。
“只是师父欣喜之余,却也见到,那剥掉的菟丝子种子遍地,也偷偷新发了几条卷毛似的细藤,早已又攀上茶树去了。”
这便是幻净的私心。
终于跑到地方,还有一丝微光。这老树就斜生在这山沟的侧坡上。跟那些茶园里成片的小矮树相比,它高大几倍,果真像成了精。跟它同时代的茶树早已化成了泥,它却还颤巍巍活着。还缓慢生些叶子,那叶子还被人摘下、侍弄并咂摸着。平时幻净徒手就跳下沟去。今天这沟在天色的晕染下,仿佛深不可测。有虫子簌簌在草间穿行,鸟叫声像从高空骤然跌倒,失*落魄的。日月交换的时候,天地似乎无人看管,倒比黑定了更空虚。幻净蹲低了身子,抓了一把草,想往下蹿时,却根本使不上力,心下焦急,干脆松手一溜到底。幻净顾不得疼,翻身起来,左手攀住老树的主干,右手去剥那缠绕的藤。夜色压下来,哪里看得真切,只胡乱捡紧要的枝干撸扯几下也罢。嘴里喃喃道:“是你前世作孽,变成这种没根没叶没着没落的东西,活得人不人*不*。任你蒙头长,使劲抢,那树死了,你不也死了!”他跳下树来,再去爬沟,又记起师父交代,藤蔓亦要带回皆可入药,只好又回到树下,与杂草落叶一同揽起,塞进背包。也不吝抓了些什么借力,跟个野猫野猴似也爬了上去。
往上看时,树枝在天空的灰底子上,像张人脸,森森地笑。幻净吃了一惊。
“妈的!”幻净不留意骂出一句。面皮倒薄,兀自脸红,羞愧难当。为着这羞愧,他更气了,又下力狠狠地在心中咒道:这老树精,就被缠死了才好呢!
第二天,师父果然向他寻那些蔓草。他把昨日地上揽起的一堆递过去,忐忑不安,自觉揉得很不像样。师父也不看他,接过就说,“不妨。”幻净心里登时一亮,师父像是总知道他的*祟。他讪讪地跟着师父,走到寺院后头的晾台上。说是晾台,实则是一处天然的大岩石,也只西边恰好有一片方桌大小的地方能晒到上午的艳阳,想是从山中哪个缝隙漏过来的。这会儿它还未到,师父和幻净两个人四只手,把缠绕的蔓草一一解开,不想那胡乱团起的一堆,除了菟丝子,竟还有几个螃蟹脚一并挂在里头带回来了,真是惊喜!螃蟹脚虽也是寄生,却不比菟丝子,算作高级药材,想是寄生在野紫薇上的,甚是难得。师父也看到它们,两人相视一笑。光跳出山谷,悠然而至,扫过幻净的脸,稳稳落上岩石。
山道上转出个人来。幻净定睛一看,便是宗教局的陈科长。待他走到近前,住了脚,喘着气行了合十礼,向师父道,“今年第一季度的例会,改在真武寺开,就在下月。局长特地要我来告知师父,务必拨冗出席。”说完这套辞令,他气息方平,见身旁恰有一块圆石,就抱歉地作揖坐下,继续说道,“例会挪至寺院开,却是稀奇,据说袁市长要来现场办公,携统战部、宣传部并旅游局、环保局等将帅尽出,似有大动作,议程也延长半日,明天中午就在真武观里斋饭。”幻净捧来一杯松针茶,陈科长恰正口干舌燥,欣然呷了一口,不想苦涩袭来,面有难色。然见这寒屋小寺,茕茕师徒,心生恻隐,便觉不可造次,只得一饮而尽。他复张口眉飞色舞起来,便是这新市长的一番大刀阔斧,一番心细如发,一番温柔谦和,一番令行禁止,如数家珍。幻净插不上口,便觉厌恶,去向师父也讨一个厌恶的默契,却见师父极投入地微笑聆听,越发激励了那位科长。陈科长终于在说到景区招商融资,跨越性整合发展……方缓缓停下口来。本待有孜孜好奇之问,却并不见师徒发声。于是他只得呵呵一笑,递还了茶杯,方行合十礼下山去了。
这位叱咤风云的袁市长连幻净都有所耳闻。他倒记不得来源是宗教局的科员或是菜场的村妇,抑或是电视收音机里的新闻。袁市长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水土是旧相知,可宦海上他却是独木舟。他的升迁正是得益于本市几年前震惊全国的*坛大地震,大换血。上上下下都急需一个耳目一新的*治明星。于是最年轻,最高学历,同时最无根基,最无经验的他被推至此处。他一路名校,学而优则仕,虽说官至名校掌门,可那里的水木清华之境,哪里比得了这年深岁久之渊。老派*客屏气凝神看他笑话,不想他行事干练,举措务实,毫无学院乖戾之气。不出两年,已有根深叶茂之势。
此番应对这位学院派的袁市长,宗教局显
然做足功课,有备而来。首当其冲就是局长的汇报材料。他们先是请来大学教授,把古城的宗教传统历史沿革梳理通透,文员们手捧密密麻麻的笔记蓬头跣足没日没夜地写了三天,才算勉强通过局长的要求:既有历史文化之厚重迤逦,又有俚语乡情之甘甜亲切,还要有**理论之清晰明畅……于是文章左顾右盼,牵五挂四,反而成星离雨散、计穷力竭之态。局长念得额上冒汗,口中咽痰,听者却都似闷坐于一面大鼓之中,耳鸣脑涨,昏昏欲睡。
袁市长正对面便是幻净师徒。他抬眼顾盼之时,几次与那小僧四目相对,好不尴尬。倒是那旁的师父垂目微笑,一般禅定姿态。袁市长暗忖,这倒省了事!世人皆道,双眼乃心灵之窗,可见极是。不必面面相觑,就暂且保全了心中平静。于是在局长的长篇累牍里,他得以自由地游目骋怀。先抬头去看条幅,“真武山景区融资合作建设座谈会”,红底白字,撑得平整利落,他虚眼去看,竟水平于墙线,又定睛细看,只“区”和“融”之间,却比别处宽出半寸见方,顷刻水平之心颠覆,抓挠不着,冒了一身鸡皮。据说这也算一种癖病。于是他低头看人。见两侧与会人员皆谨小慎微,垂下首,于是那不平之感复归一线。
你一眼看穿他们,他们绞尽脑汁也猜不透你。这是绝对的一种安稳。这就是角逐权力的规则。他也不介意他们近乎神经质地去揣测、演化他的想法。他在校园的半辈子,受够了知识分子的傲慢。那仿佛理所当然高人一头的傲慢,是哪来的呢。他的体质却对傲慢有预警。也许因为父亲恰恰是个“郓城小吏”。他知道并没有普罗大众因为你知道“曹操家族的Y染色体基因突变类型”或“从历时和共时的动态角度观察正反问句”,而对你顶礼膜拜。
相反,在这条权力的走廊里行走的人,他们或许真如传说中那般丑陋、虚伪和狡诈,但如果还想举步维艰地前行,他们却时刻都在